100%

第四回 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

话说璧如正和丁全谈罢积善寺和尚一段趣史,忽莽莽撞撞奔进一个人来,把璧如拖了便走,一路带喘带哭的道:“老弟,你总要救救我性命,我要家破人亡了。我和你亲戚,你不救我,谁肯救我?可怜我家的门窗户闼,一起给他们兄弟俩打完了。他说还要结果我的性命哩。可怜我死不足惜,尚有一家老小呢。老弟,你总要替我想个法子,保全我一家老小。”说着,急得要哭出来了。

看官你道此人是谁?为的甚事?那便是璧如的襟兄金大。早上金大在茶馆里做了一会傀儡,可怜他始终莫名其妙,当时又不敢和那如虎如狼的兄弟俩争执,只得吞声忍气回去。午后正要想上福熙镇喝酒去,路上碰见炳奎兄弟,垂头丧气而来,心中好像有十二分懊恼。金大是个粗人,不知怎样,冲撞他们,给炳奎骗回安乐村来,向他讨鞋子开场,全武行闭幕,还口口声声要结果他的性命。金大吓得屁滚尿流,家中妻啼子哭,也管不得,奔向福熙镇来哭诉福爷。福爷不见,无路可走,只有求璧如援救。当下璧如道:“我天不怕,地不怕,最怕替人说情,管人闲事,你可饶恕了我这会罢。”金大吊下眼泪来,璧如委实没法,只好引到他店里坐下。金大一拱到地道:“我和你亲眷,总要救救我。”璧如道:“那末你这件事的详细,还没知道哩。我不得不详告你,当把全案情节述了一遍。”金大恍如梦醒,站着跳脚道:“谁说的良心好昧,青天难欺,可怜天底下真有冤枉的事啊。小奎妻一生清白,谁想我一块帕子,害了她的性命,还害了玉吾的辫子,这帕子是她包鞋子的呀,那鞋子又被小皮匠卷逃了,真叫有冤没处伸,只恨我不该不还她那块帕子,给炳刚妻偷去作证,惹出这场祸事来。现在小奎妻已死,都是我害她的呀。”说罢淌下泪来。这也是他的良知良能,一时触发,挥了一把辛酸之泪。璧如见他天良还没有尽泯,倒也未免可怜,说:“那末你姑且回去,我来替你想想法子吧。”金大又道:“你不替我和他兄弟俩说妥,我死也不敢回去。你替我早说,我早回去。你不说,我永住在街上了。”逼得璧如不能不替他转念头。

当晚金大不敢回去,便住在丁全茶馆里。一夜惊魂未定,明天一早,金二敲门,吓得金大索索发抖,料想家中又出了什么乱子,一定没有好消息报来。谁想金二含笑而入,说可恶的秦炳奎已连夜逃走,不但秦炳奎,连他的兄嫂一起逃走了,也不知因什么一会事。金大听得,喜从天降,兄弟俩安然回去。看官也不容瞒是璧如的神机妙算,璧如只是轻描淡写,雇两个陌生人,点一盏公差用的灯笼,走到安乐村秦炳奎邻舍去假问讯,说县署里有公事,捉拿要犯秦炳奎兄弟俩,为的他威逼人命,强剪发辫,罪大恶极,立刻严办,乡邻窝藏,罪与同等,吓得邻人暗去报讯,兄弟俩连夜溜之大吉。那两个陌生人掩口大笑回来,从此安乐村上,顿时走了一狼一虎,真的安乐到好几个月。这一番话,撇过不提。做书的人,要想另辟一种境界,来叙叙一个闲情逸致的少年。

且说福熙镇团方数十里,港汊分叉,都是水区,一片平波,滟潋可爱。乡人养鱼畜鸭,种菱莳芡,为大宗收入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衣食住,差不多都靠在那春水油油,秋波漾漾之中。距离福熙镇五里的一个澄泾村,村上居民,更是以水为家,狎鸥作友,朝歌于鱼湾,夕醉于蟹舍,不知大地有高山峻岭,只道世界即芦洲荻岸。一叶扁舟之乐,自以为坐傲五侯。那村上只七八十户人家,村前村后,一片汪洋。周围十余里,直径六七里一座湖面,便叫小澄湖。澄泾村宛在水中央,拂晓薄雾四幂,垂晚湖烟四起,遥望小村,真像蜃楼海市。村西一条长堤,直达福熙镇,为渔夫牧竖,往来要道。沿堤植柳,垂垂凝碧,日暮家家曝罾,鱼鳞映日光,闪闪如繁星。凡此清幽村景,比不得街坊闹市。一到日落,鸡犬不喧。林鸟倦还,真似桃源仙境。这村上有沈、陆两家富户。沈姓更是巨族,惟兄弟三房,只小房富足,长、次两房,通败落了。小房主人名唤祯祥,祖上传下五六百亩良田,不耕而食,只恨年纪四十开外,没有儿子,养几个侄儿在家,还没选定承嗣。那陆姓是暴富,主人唤啸云,在上海贸易,新买下三四百亩良田,留下老母妻子居住,房屋造得很大,有花圃、水阁、楼台、堂构,在小村上宛如金城汤池。两姓外,其余无非渔户田舍,靠十指过活的人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虽瓶无贮粟,室如悬磬,依然啸歌自乐。那富翁所最痛恨的,无非盗匪。一交冬令,提心吊胆。闻各乡萑苻蜂起,不免舍却皇宫般楼阁不住,反到茅舍草堂中来寻荒寒的梦境。这也是乡村的美中不足,财主的钱多为累。

且说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上,西风冽冽,木叶尽脱,村中已是一片萧瑟气象。只有村上渔夫,一天不下水,一天不得饱暖,不能不和西风奋斗一阵。那富翁只袖着白铜暖炉,站在岸旁闲观。其时刚在朝上,枯黄的草尖上,已薄薄铺了一层清霜。有一少年,负手迎日闲行,口中嘘气缕缕如白雾,方知天气严寒,觉身上未穿羔裘,有些自惭。走过十来家门面,碰见个四十来岁的女佣,挽只竹篮,匆匆走来,和少年并肩,唤道:“云少爷,你到哪里去?”少年道:“闲逛闲逛,没有一定地方。”也问那女佣道:“上街去吗?”女佣道:“并不上街,老太太想吃蟹。怕已过市,且到西村簖上去问一声。云少爷,我们宅里,你好久没来,老太太很记挂你,你怎么不来玩玩?你家叔父好么?”少爷点点头。看官你道那少年是谁?便是前回书里说的那玉吾的朋友沈衣云。衣云世居澄泾村,母早死,父亲秋航,迷于科举,读书破家,死后,衣云尚幼,依叔父祯祥读书。祯祥家中聘个姓李的老秀才,教诲四个侄儿,除衣云外,其他三个,都是远房所出。衣云年方十六,除读书以外,也只闲逛,可是手头拮据,不能像玉吾一般挥霍。那天清早碰见的女佣,便是村上陆啸云家雇用,她说老太太便是啸云母,年近古稀,所生一男一女,女即嫁给钱福爷玉吾的母。啸云年四十多岁,也生一男一女,男梦熊,十四岁,随父读书沪上。女湘林,幼读秋航塾中,和衣云同学。后秋航死,湘林随父到申,及笄方回,尚没字人。衣云常到啸云宅中盘桓,湘林的祖母和母亲,很器重衣云,湘林和衣云,情愫更深,春晨秋夕,时与深谈。衣云本有求俪之心,只以家贫若洗,未敢启齿,两情脉脉隐忍未宣。那天衣云跟着女佣,一路走到村西簖上。那主人编一湾竹簖,结一间茅舍,晚上点盏油灯守着,听得沙沙声起,便有蟹到,一年靠此,倒也不少收入。那茅舍中,一榻一凳以外,有一枝小秤几只鱼篓,一张网兜。茅舍四傍,都是空旷。茅舍壁上,开个窗牖,可以远瞩四野。那女佣问主人有蟹么?主人道:“九雌十雄,现在已交十一月初,连雌雄的蟹样都没有,我有蟹,自会送来,你家老主顾,不容你来问得。今天有十来尾拜鱼,你拿去煮汤给老太太吃吧。这拜鱼,听说是老太太很欢喜吃。”说着,把篓子里的拜鱼,倾在篮中,约略把秤称称斤量,即道:“你拿去吧,钱晚上吾自会来算。”衣云瞧瞧那拜鱼,较河豚略小,形式相似,腹上有刺,如瓜田刺猥,窄口细鳞,活泼可爱。那女佣道:“这鱼煮他很周折,要磨去腹刺,挖出肺来,煮汤喝倒很鲜美。鱼肉把他红烧,亦很嫩。”衣云少见这种鱼类,当他怪物一般,不住的把玩。这当儿,忽地一阵香气,从窗子里吹入。衣云鼻孔顿觉心骨皆醉,接着一缕飘飘拂拂的鬓发,掠窗而过。衣云惊视,已向西去。衣云探首窗外瞧时,只见个背影,日光照着那件淡湖色袄子,分外娇妍。长裙委地,身段婀娜。后随一小婢,亦很宛好。正在出神,那女佣忽探首高叫道:“小姐,我在这里买蟹呀。”那女子回头凝望,衣云见是湘林,不禁眼为一明,湘林亦觉一惊,转身走来,在窗外问道:“张妈,你来了几时?蟹有么?”张妈道:“没有。买的这个东西,你进来瞧瞧呢。”湘林又道:“云哥,你一同来的么?怎会也到这里?”衣云道:“偶然走过瞧瞧,碰见你们张妈。湘妹你清早从那里来”?湘林抄过窗子,走进蟹舍来。那个主人惊道:“咦,小姐也来这里,真难得。”说着拂拂凳子,请湘林坐。湘林并不坐,瞧瞧拜鱼,吓了一跳道:“这鱼可怕哪,我一向只喝点肺汤,从没见过这个样子。”那时湘林的小婢秋菊,也把个拜鱼弄弄道:“小姐,你瞧瞧这鱼的肚子,只管大的像生膨胀病似的。”说得湘林好笑。衣云又问湘林从哪里来?湘林把秋波一转,低低道:“停会对你说。”衣云很诧异。

那时簖主人把个网兜又到簖上去捉鱼,湘林坐下,对张妈道:“我跑得很乏力,坐一坐,你也坐坐,一同走吧。”张妈道:“我来了好久,先走了,你坐一会,同秋菊来吧。”说着先去。衣云道:“湘妹为甚么不告诉我从哪里来”?湘林又低低道:“我怕强盗呀。这两天住在张妈家里,说给你听,真好笑哩。自己楼房不住,钻到草屋里柴堆中去,冷倒不冷,可是我和秋菊、张妈三人睡在一起,心里还怕。你想乡村梢上,隔壁邻舍,没有几家,吓煞人的。睡到半夜里狗咬起来,真教人索索抖个不住。”衣云道:“清平世界,怕甚么强盗不强盗,你好好住在家里,也不必去自寻烦恼。”湘林道:“你怎不知道,前夜里南溟庄强盗抢的呀,听说还把洋蜡烛烧伤几个人,你道危险不危险?”衣云未及答话,湘林又蹙着双蛾道:“我再讲件可怕的事你听。这村上不是有个敲更的阿大吗,他常穿一件没领子大棉袄,束一条蓝布围裙,每夜笃笃镗笃笃镗的敲更,村东村西总要走十来回。昨夜他给个大块头强盗的雪白把刀,磨了又磨,等他走来,对他轻轻一掠,他个头便不见了,那强盗只管杀过去,可笑阿大个头,慢慢地从那件没领子大棉袄里像甲鱼头一般伸将出来,我见些形状,又怕又笑,云哥,你道奇怪么?”衣云不懂甚么话,秋菊插嘴道:“那话是小姐昨夜做的梦呀,他一醒便讲给我听,害我笑了一阵。”衣云也不觉笑道:“你说梦也不说个明白,害我没头鹅般听得纳闷,那么湘妹你在哪里呢?”湘林道:“我当然在梦里。”衣云道:“在梦里什么地方?见那个强盗怕不怕?”湘林道:“怎会得不怕,我好像卧在船中,从船窗里望见。那时月色如画,一望了然,强盗呼啸的声音,遍村皆是。刀光一闪一闪,寒气逼人。那时我惊极,亏得父亲和两个大汉模样的,站在船头上,强盗来一个打倒一个,他们总跳不上我的那艘船。后来听得强盗慢慢少了,惊心稍定。正要想走出船舱,到家内去检查检查损失,忽见船头上两条火把,照得通明,那两个大汉,拔出刀来,原来也是两个强盗。父亲早给他们绑在船头,我吓得心惊胆战,正想呼救,那两个强盗,手执朴刀,向我便斫,我一吓好像醒过来,睡在床上,只管发抖,冷汗一身。”湘

林说到此,面上微红,不再说下。衣云却又不住的问她道:“那时候你抖得怎样呢?”湘林勉强答道:“那时幸亏一个人来。”衣云骇怪道:“是谁!来怎么!”湘林羞得低声道:“那人把条锦被,卷了我,送到我家里一张湘妃榻上,时已半夜,家人都睡熟了。那人替我爇一炉芸香,燃一盆兽炭,我才始不抖,觉得一室生香,心脾皆甜。只是我睡在榻上,软洋洋地,像醉了一般。那人……”湘林不再说下,衣云急道:“那人怎样?”湘林道:“记不起了。”衣云道:“怎

会记不起,那人究竟是你家甚么人?湘妹,你对吾说呢!”湘林只不答,俯首剔指甲中微垢。湘林的指甲,秋间把凤仙花渲染,猩红一点,娇艳非常,衣云不耐道:“你不告我,我去了。”那时蟹簖主人走来,湘林更怕羞,拉着秋菊走出茅舍。湘林先行,衣云后随,低着头很不自在。湘林回头低低道:“是你!”衣云一怔,旋复一笑道:“那么你还在梦里咧。”湘林道:“我真模糊了。”衣云那时面孔上也不觉幂着薄薄一阵红云,心中更热辣辣地有一种搔不着的痒处。当下衣云不再说梦,随意又搭讪着说了几句。湘林已到门首,和衣云点点头,走向里边去。衣云那时两只脚像虱步似的,挨着走回来。原来衣云和湘林,莫逆在心,已非一日,从小竹马青梅,轻怜密爱,只为贫富悬殊,双方没有议婚,两人伉俪之情,不免形于梦寐。衣云无精打采,走到塾中,碰见叔父祯祥,正在塾中伴老师吃粥。当下呼叱衣云道:“大清早在外闲逛,不图上进,不知你将来靠甚么金山银山吃着?莫论你爷娘没家私传下,便有千万贯金银给你,像你这样游闲浪荡,也不能做甚么人家,你已是这样大这样长,生男育女的时代,还不学好更待何时?不是我叔父多烦,你自去想想吧!你要成家立业,是时候了。”说得衣云冷泪偷弹,也不吃粥,坐着发呆。那李老师已吃罢粥,坐到一张案桌式的师位上去,带副眼镜,写一封书函。祯祥喝口粥,觉得已冷,递给个侍役道:“小三,快去换碗热粥来。”小三忙接过,换上一碗。祯祥刚和老师讲句话,一手接着喝了口,又觉很烫,骂道:“狗才,你瞧这样烫的粥,怎好叫人上口,哼!你真像颗木头。”小三忙又接过换上碗不烫不冷的粥,更添上盆四块盐鸭蛋,祯祥伸只指头,蘸蘸蛋黄,又道:“小三,这蛋是今天新剖的么?谁叫你又新剖个蛋?一个蛋要三十个大钱。狗才,你没三十个大钱,到哪里偷去?你吃人家的饭,不管人家死活,我问你,昨天剩下两块蛋,哪里去了?定是你偷吃掉,你今天又新剖一个,不是要想再剩两块你吃吗,哼!你休想休想。”说罢,把四块蛋细瞧一瞧道:“去藏好,明天拿我吃。”

小三连忙收下。那时老师送上一封信给祯祥瞧,祯祥道:“你读给我听吧!”只读到某某仁兄大人阁下,祯祥怒道:“他是我的佃户,谁同他这样客气。”老师忙去重写。祯祥吃罢粥,小三走上搬碗。祯祥瞧瞧小三面上,又怒道:“狗才,你撅着嘴,动气么?发怒么?你不想想,你吃人家的饭呀。你要享福,吃自己的饭去。”小三忙堆下笑脸,搬过碗,走向厨房去。看官,当知天下仰饭于人的,他字典中本没有个怒字。主人一怒,只好立死。惟施饭给人,天下第一快事。只要掌心有粒谷,英雄豪杰,便来颠倒你掌上。天下人人不能不吃饭,因此天下没一个好算英雄豪杰。要做英雄豪杰,先去学不吃饭方法。

闲言少表。当下老师把封信重行写好,读给祯祥听罢,祯祥点点头,又道:“你把那‘不来清远,定要开追’一句,旁边圈几个圈,多圈圈。”老师奉命自去,把枝笔圈得像葡萄累累,再给祯祥看过,封好交给祯祥。祯祥怀着,踱出书房,各处巡视去了。老师见东翁走后,便也吸筒水烟,唤衣云上课。把本《古文观止》圈出篇《滕王阁序》口讲指划了一会,再郎诵一遍给衣云听,却也字正腔圆,声调抑扬,读到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两句,把个头颅,连打了七八个大圈子,不留心把副大眼镜掉在地上,连忙拾起一瞧,亏得没碎,已是脊汗盈盈。读罢一遍,唤衣云跟他读一遍,才叫其他三个学生上课。一个读《论语》的,唤沈冠英。两个读《大学》的,叫沈小方、沈幼方,都是祯祥侄子,各人上罢课,老师再吸一筒水烟,已是吃午饭。这天亏得祯祥出门去,各人安乐吃一顿饭。饭罢拿出笔砚写字,衣云临一页九成宫,一页十七帖,交到老师案上。冠英映写一页楷书,小方、幼方润红纸,老师伏在背后握着笔,教他依样描写。写罢通叠在案旁。衣云翻出本《唐诗三百首》朗诵。冠英、小方、幼方各人又乌鸦般噪一阵。老师说,要背书了。冠英背,小方、幼方狂读一阵,闹得老师听不出什么章句,只见他两片小唇颤动,音调像狭檐急漏,一泻已尽。小方背,两人亦如是,背毕,各人伏案待老师批评字课。老师研朱操笔,逐页加圈,有一字两三圈,有一页只一圈,尚不圆整,好像圈的那字,还美中不足,褒中寓贬,圈多的傲视圈少的,圈少的怀着无限失望。老师先放小方、幼方,衣云、冠英,尚有功课未毕。老师出两副对子,衣云较深奥,出的是“四野绿荫迎夏至”,冠英只四个字是“甜瓜晚熟。”两人思索了一回,写出送上老师评判。衣云对的是“一庭红雨送春归”,老师“那红字简实不通,我从生了眼睛,没见过天落红雨,替你改个黄字罢。那黄雨,便是黄霉雨,借用得很切。”说着,还诵了几遍。“一庭黄雨送春归”,觉得声调悠扬,自鸣得意,停会,问冠英道:“你的‘甜瓜晚熟’对出么?”冠英写上给老师看,老师忽拍案大怒道:“这算甚么话!有你这样的对么?”衣云去瞧瞧,却是“苦李先生”四字,心中暗赞很好,只为先生姓李,说他苦李,当然惹动气,他不禁掩口胡卢。老师道:“冠英,你快重对,对不出要关夜学咧。”冠英重写上一联道“盐菜晨生,”老师见了,赞不绝口道:“这一联好极了,你不但对得好,记性也很强。今天早上吃的一盆盐菜,委实不大熟,吃在嘴里,一点盐味也没有,你倒还记得,好好,放你回去吧。”冠英听得老师赞他,快活得飞奔而去。衣云那时也摺了书包,走出书房闲逛。四望天色,已是垂暮,归鸦乱噪,枯叶满堤,那西风还是不肯舍却无归宿的枯叶,依旧一阵阵刮得盘旋不定。衣云便一路踏着枯叶走来,脚下苏苏有声。走到一条极狭的堤上,堤外是澄湖,堤内是鱼塘,那鱼塘便是乡人养鱼的池子,直径不阔,河底也不深。乡人杜塞了闸口,装上两部戽水车,每部车上,男女老幼五六人戽水,一阵橘槔声,汨汨的水吊了上来,从堤曲里泻到外湖去,水声汤汤,清澈可听。那戽水的人,吊在根横竹子上,卷起脚管,精赤了脚,口中唱着田歌,倒也快乐自在。塘岸上有两个人巡视,大约塘主人。衣云问他道:“塘里的水要几天好戽干?”那人道:“说不定要四五天哩。”衣云又道:“今年鱼多么?”那人道:“今年端午落了雨,鱼不知要少几成哩。”衣云道:“怎么端午落了雨,鱼要少呢?”那人道:“端午的雨,便是鱼药,鱼吃了像砒霜一般。”衣云道:“这也奇怪,不知塘中统共有多少鱼?”那人道:“今年放下鱼秧倒也不少,十多块钱,有三四百条,不知养大了几条。”衣云道:“可有几种鱼?哪种顶多?”那人道:“鱼秧放下时,青钱、鲢鱼、混鱼统统有,不知那种鱼死得少,就那种鱼来得多。”衣云道:“我待你们戽干了水,倒要走来看看哩,很有趣的。”那人道:“我这个池子,放下许多本钱了,鱼秧哩,鱼粮哩,收成不知怎样,现在养鱼也没多利息了。鱼粮、鱼秧统统贵得加了倍。”那个正说着,塘中一尾大鱼泼剌一声,跳到三四尺高。衣云一吓,只呆呆瞧着水面上的水花,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放大开来,直到没有。暗想这鱼大概自知末日将到,因此发急,只是受人畜养的,不论你怎样跳跃,总逃不出那个势力圈。想到这里,只觉心中一阵悲感。那时塘主人又对另一人道:“我们这池子里,不知怎样,每年总要生出五六尾大黑鱼,把弱小的鱼秧囫囵吞尽,倒受他的累。”那人道:“黑鱼、青鱼同是鱼类,为甚么黑鱼要吞青鱼呢?”那人道:“这道理我也不懂,只是强盗为甚么要杀人呢?”衣云暗想不差,同类相残,无非强吞弱肉。那时天色慢慢地暗下,四野西风,越吹越紧,彤云密布,寒气凛冽。乡人道:“今年年里立春,早冷的,天怕要下雪了。”衣云缓缓踱归,沿堤望望湖中,见一艘篾棚小船,从东面摇来,船窗开着,舱里坐一个人,只露下半身,不见面目。衣云蹲下身子一望,不是别人,自己的叔父,正在舱里把帐簿翻阅,幸亏没给他瞧见,当下争先走回家中,踱到书房里,摊本书,点盏灯,装出用心阅看样子。好久一回,却不见叔父进书房,未免觉得寂寥,想起朝上湘林讲的梦境,很有回味可寻,心中怦怦欲动,站起身来,踱了几个圈了,走到自己房里,寻出一本《燕山外史》放在《古文观止》底下细读。听得书房门响,忙把《古文观止》掩下,读一篇《阿房宫赋》。好在两书声调一样,他叔父进来,总认他读正书。停会叔父进来了,真的很称赞衣云。吃罢夜饭,叫进里面,对他说道:“你年纪长了,我有一事托你,你要十分替我担心。”衣云忙道:“叔父的事,和我自己一样,怎敢疏忽。”祯祥道:“那么我对你说,后面毗连我这所住宅的,有两间小屋,一间里堆积的白米,一间空着。这几天,听得有人要想来偷米,你替我睡到这屋子里去,留心看守,夜间总要十分小心,不好给第二个人走进。这是一种香粳米,留给明年烧粥吃的,虽没多少,我当他珍宝一般。这时我便领你看去。”当下祯祥领衣云到小屋子里看了一遍。屋外有几棵榆树,绿荫垂垂,却很幽致。屋内墙壁上,都钉的木板,只有一个小窗,一屋子都是白米,把篾圈围着。米面上打着“慎德堂栈”的印,不下十来颗。隔壁是一间空屋,祯祥叫长工搬只椅子桌子,搭副床帐,衣云便把自己被褥,搬进里面,晚上移一盏油灯,带几本闲书,住到小屋里去,倒也并不害怕。

过了五六天,忽地半夜里给那米蛀虫咬得跳起来,连忙点盏灯,在被窝里捉去了十来条,才始睡下。睡到早上,觉得两足冰冷,推开一扇小窗四望,原来夜里已薄薄的下了一层雪,怪不得这样寒冷。当下穿衣起身,走出小屋,锁上了门,到书房盥漱。望望天色已晴,东方一轮红日,像血一般的推出来。停回叔父、老师通起来了,一同吃罢粥,祯祥嘱付道:“你门上一个钥匙,日间要交给吾,晚上来向我取,怕你遗失,给别人拾去偷米。”衣云便给了叔父。

祯祥又道:“今日你请天假,和我内帐房算帐去。冬至过了好久,还租米的仍不踊跃。可恨那人心总是弗平的,大斛子要换小斛子,换了小斛子依旧不来还,你想收租米也是难了。”当下李老师和着道:“倒不是啊!种田人的心最黑,租田当自产,最好业主祖上传下的田,通通送给他。因为人心不平,天公就要给他个水旱灾荒,虫伤死稻,可是他受了这个报应,依然不醒,种熟了田,连忙把米粜去,喝酒赌钱,租米不在心上,这真是最可恨最可痛的事哪”祯祥听得,叹口气说:“这样的无赖佃户,我恨不得开除他,办他个死罪。”当下粥罢,祯祥引衣云到内帐房,把本租簿,算了又算,恨恨道:“那秦催头,真吃粮不管事,把我租米,不放在心上,这几天连人影子也不见,非我亲自去探他,逼他催索不行。衣云,你去叫阿福备只小船,我和你到秦家庄去一趟。”衣云去吩咐了阿福,便和祯祥匆匆登舱,飞划而去。那时已是日上三竿,衣云探首窗外,四瞩澄湖,波平如镜,两岸残雪平铺,白光皑皑,芦洲断梗着雪,低头随风而颤,黄雀飞集其上,雪花四溅,如撒珠玉。衣云只觉神怡心旷,眺此一片琉璃世界,只是呆呆地出神。舟至秦庄,已交晌午,秦催头见财主驾到,怎敢怠慢,当下鱼肉款待,殷勤陪宴。席间答应出力追讨,顽皮的,当嘱催租吏飞黑索拘偿。祯祥很喜,日暮始归。祯祥坐舱中,仍不免持筹握算。衣云傍侍,面对水窗,可瞩沿岸野色。那时残阳既堕,流霞黝作薄暝,垂垂地四下,岸傍的荒蓁枯蓼,掠窗而过。舟子阿福似一日辛勤,疲倦已极,只是缓缓摇来。已到澄泾村,小舟傍堤而行,堤岸给那湖浪激荡,泥如蜂巢,洞匿小蟹,露出半身,若有所伺。虾蟆给小蛇绕体,蚧蚧哀鸣,声很凄咽。舟经鱼塘岸傍,衣云见前日的戽水车已经卸去,塘水枯涸,儿童跳跃其中,寻取泥浆内小蟹和青螺。塘滩很滑,加了铺着一层残雪,偶不经心,便要失脚淌下塘去。儿童不顾甚么,鼓着勇气,前仆后继,憨跳嬉戏。

衣云正看得出神,忽见两双女子的脚,也从塘滩上闲行,都是六寸圆肤,一双还穿着妃色绣花鞋,鞋尖上绣的蝴蝶穿紫藤,娇艳绰约,娟媚入骨。衣云望着,了了可辨。只恨船窗窄小,坐着平视,仅见得脚以上湘裙半截,其一不穿裙,只见两只脚管。衣云要想探首一窥,怎奈叔父核帐已毕,娓娓论追租。衣云口中应着,心中思潮起落,忑忑不宁,私忖日暮村郊,除却湘林,有谁穿这样的绣鞋?且村妇田妪,谁具这样丰姿的脚?这双脚,委实好确定是意中人的。当下瞧她姗姗微步沿塘走来,只因塘岸泥泞,一步一滑,衣云恨不得把一缕痴魂,化作长堤,衬到她脚底下去,好等她安步徐行。那时眼见她脚下一滑,便浑身筋骨一颤。那双脚只走得三四十步,衣云已是汗盈脊背。她走到个岸曲傍边,顿了顿,衣云一口气也息了息。她蹲身一跃,跃过曲口。衣云的心房,别的一荡,险些把颗心,吊出腔子。他叔父道:“衣云,你是我侄子,我的租米讨不到,你总要替我担些心事。我不知你心上可在替我盘算么?衣云道:“我正在提心吊胆,该下田,收不到米,那么总要大家想法。”正说着,窗外那双脚,脚尖换了个方向,右脚忽一滑,膝盖在地上一跪,险些滑到塘内去。衣云这一吓吓得站了起来。他叔父道:“衣云,催租除开追外,有没妙法?”衣云道:“这也没法,无非……无非……我们还是回去计议罢。”艄上阿福叫道:“到了,起岸吧!”当下叔侄登岸,四望天色已夜,衣云回到书房中坐了一刻,同叔父胡乱吃罢夜饭,暗想今天见湘林,却只见她一双蝴蝶花鞋的脚,也算没眼福,那不穿裙子的,定是她婢女秋菊,怎会垂晚到塘岸上来闲逛呢?忖了一会,想那鱼塘,离湘林家很近,她大约是寂寞无聊,才同小婢郊游,恨我不曾探首窗外望她,既而又想到当时即使我探首去望她,她见了我,唤起我来,叔父不要起疑么?那末幸亏没有望她。忖了一会,打定主意,明天晚上,总要到她家去,认认她那双妃色的蝴蝶花鞋,那花鞋上,一定有不少污泥了。不知她裙子上污泥溅到没有?花鞋裙子细事,第一腰膝跌痛没有,这倒很担心事的。想到此,又联想到前日讲的梦境,细味了一番,倘真的我在她遇盗时碰见她救她到家,那末我是她急难中的救星,她心里当然感激到我万分,便是她的祖母父母,也不能嫌我穷,说不定肯嫁我。唉!可惜是个梦,即便是梦,那时倘我的梦魂也钻进她的梦境里去,真的把锦被卷了她,送她到楼上,替她焚香煮炭,在榻上温存她一番,那末我的艳福也是不浅。可惜我梦见她,她不知我梦里温存她。她梦见我,我不知她梦里知我究竟怎样的亲昵,那是无穷恨事,以后希望她多梦见我几会,梦中十分亲昵,不要生出意外来拂逆他那颗心。

衣云呆呆地出了一会神,便走向叔父处索了个钥匙,到小屋里睡去。睡到将近天明,忽听得屋外一缕凄凄切切的哭声,不禁转辗反侧,再难入梦。俟东方晓色透明,便开门找寻哭声所在,却在河埠泊的一艘江北船上。那江北船,统共有三四艘,一起傍岸停泊。那时船棚上铺着一层严霜,残月映上,闪闪作光。四野绝无人喧,鸟语也只一两声。湖上白雾,一望无际。衣云听得哭声,好像是个女子,也不知为的什么,当下无从打听,重行去睡了一会,见太阳照进窗子,才起身走向书房去。吃罢粥,再走到河边来询问清晨的哭声。原来这江北船上的人,男女都替祯祥家打米子的,四艘船中,不下一二十人,力大的男子,每天好打三四臼。妇女只能打两臼,每臼给他们一百二十文。其中有三艘船上,男子兄弟们多,一日进款有一千多文,倒也可以过活了。另外一艘船上,只一夫一妻,一老翁,老翁打不动了,只有那丈夫每天打三臼,那妇人只打一臼,另一寄顿在船上的女儿,十五六岁,气力不大,每天一臼米也打不大白,统计四人,每天至多弄到五六百文,你想自己吃饭怎够开支?因此每天半饥半饱的三人哭吵着,大家要把那个寄顿的女儿撵开她,那女儿却也很伤心,原籍江北兴化县人,跟着娘老子开船到江南来寻生活做的,不料秋间他老子生瘟病死掉,没钱使用,替隔壁一只卖糖船上借了三十千文成殓,埋葬在义冢上。她母亲忽又跟了另一船上的人逃走,不知去向。剩下她一人一船,那船又给债权把她作抵。她一身无归宿,就寄顿在那艘船上。那船上的老翁,本来涎她抵桩带回去给第二儿子做老婆的,不想十月里有信来,说第二儿子死了,那么这个女子,便做了个赘瘤似的。一日三餐,倒不可少。身体很弱,打米不来。大家恨她,当她一条米蛀虫,巴不得立刻撵她走路,少一张吃嘴,多一升白米。那女子无路可走,每夜思前顾后,只有凄啼。

当下衣云听得另一江北人讲出这一番原因,不禁触起自己的悲怀,沦落依人,物伤其类,难免洒了几滴同情之泪,便走向打米子的小屋中,去探探那个苦命女子,正在喘着拚命的打米。江北人往往多麻面,那女子却圆圆的面孔,皮肤虽黑,毫没疤斑,五官位置,娟秀整齐,只是双眉微蹙,一望而知心有隐痛。衣云问她几岁?叫甚么名字?她说十六岁,叫小顺子。又问她早上不是你哭吗?你为甚么哭?她羞着绯红了脸,并不回答。衣云心中很受刺激,便去见叔父,把详情告知,言下向叔父乞怜似的。祯祥去看了那女子,倒也慈悲心动,见她力不胜重,喘吁吁打米,打两三下,总要挥一把汗,老大有点不忍,便吩咐她,叫她充个丫鬟,打扫打扫房间,服侍服侍太太。那女子跳下石臼来,对祯祥磕了三个响头,站在一旁。猜她心里,好似获了大赦一般。当下衣云大功告成,便同叔父俩领那女子到上房见太太去。祯祥的夫人陈氏,把那女子端详了一回,那女子也便连忙磕头,叫了几声太太。陈氏见丈夫已答应收她做丫鬟,便问她年纪月生,因她六月生的,替她题个名字唤莲香,教训她几句话,寻一套旧棉袄裤给她,叫她去冲个浴,才算完事。衣云心中,也似一块石头,才始放下,走向书房读书去了。到得晚上,想起昨晚在舟中瞥见湘林鞋尖的事,便一溜烟走到陆啸云家,和老太太谈了一会,却不见湘林走出。心中正在纳罕,忽见秋菊走下楼来,道:“小姐有些头痛,此刻已睡。”衣云心中一怔。也不敢详问,辞了走出大门,站在墙角下对着水阁凝望,仿佛忆及从前湘林说的,那水阁上面,便是他的妆台。正在出神,忽听水阁上面一扇晶窗呀的一声,露出个美人粉脸来,向衣云盈盈一笑。正是:

莫逆于心魂伉俪,相逢一笑眼姻缘。

不知那笑的可是湘林,有什么话说出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回 娓娓话江南芳生齿颊盈盈出水清到梅花

说话沈衣云去访湘林,适逢湘林小病,退出门来站在墙隅痴望,忽水阁上面,推窗伸出个美人粉脸来,对衣云盈盈一笑,真如拈花天女,丰致嫣然。衣云一望,怎么不是朝思夕慕的湘林呢。当下神情已乱,翻觉无话可说,只道:“湘妹,你头痛么?可有寒热?我来探你呀。”湘林点点头,也不回话。衣云又道:“你可能下楼来谈谈么?”湘林双眉锁着,低低道:“我脑子胀痛,脚里也没气力,过一天和你谈罢。”正说着,窗子里又伸出个头来,衣云见是秋菊,正想问起昨天鱼塘的话,不料两个头统缩了进去。衣云再等一回,不见动静,便只好失望而回。一路走,暗忖昨天只见双脚,今天只见双脸,总算得缘悭一面的了。当晚走回书房吃罢夜饭,叔父对他说道:“那个丫鬟莲香,倒还玲俐,做事也极巴结。只是她一口江北土音,这块那块的委实难听,我们江南人说话,她十句中有三四句听不懂,做样事情,要给个手势她瞧,你想周折不周折。上午你婶母唤她拿只水桶,她拿了烟筒来,大家都好笑她。她说的话,你婶母也听不大清楚,你道有法子想么?”衣云道:“她到江南来时间还不久,因此不能懂吾们的江南话。她从前一向轧在江北人淘里,没听得江南人说话,一时便懂不来。现在她轧在我们江南人一起,只有江南话听得,我想她不久便会改化的。”祯祥道:“这倒要人去教她,否则凭他轧在江南人一起,没有人教她,怕她总说不出哩。”衣云道:“倘叫别的佣人教教她也好,那人简实怪可怜的,叔父收她,也是积的阴德。”祯祥道:“阴德不阴德尚谈不到,不过偶然做一件快事,安安自己的心罢了。”说着,祯祥又领衣云到内帐房算租米帐去。

祯祥吩咐衣云把租簿上没清还的姓名摘下,衣云依他指示,一个个摘了一张横单。祯祥道:“这几个佃户,都是顽皮不过的,我要去托公差提他们,开追他们哩。”衣云数数单上人名,二十多户,心想这二十多人,又要该晦气了。不但租米一粒不能少,再要受催租吏的幺喝,难为许多差费,可怜他们这一笔钱,不知在那里呢,我们这里已像瘟神派晦气派定了。正在想着,那莲香丫鬟,捧上两杯茶来,她为了自己口音难听,人家要笑她,她索性不开口,只把两碗茶轻轻放着便走。衣云手臂一横,把碗茶碰翻了半碗,那张横幅人名单,也浸湿了,祯祥恨恨的叫莲香来揩拭,又骂她道:“你端上两碗茶,为何一句话都不说?你做丫头,一张嘴不能这样紧法的,像你这样子,只配帮太太去。”莲香连忙揩干桌子,红着脸,拿张人名单把弄,已是腐烂不中用了。衣云忖她心里很急,老大不忍,对她道:“你别弄他罢,横竖我重写一张很容易,不要紧的。只是你任便做什么事情,总要多开开口。”莲香点头自去。衣云又重新研墨,再写一张,写好夹在租簿里,又把租簿塞到屉子里,和叔父约略谈了几句,莲香又走来唤祯祥说:“老爷在这块,那块太太叫老爷进去。”祯祥笑着走到里边去了。衣云叫住莲香,对她道:“你的江北话,简直难听,你总要留心些,人家说的江南话,你不会说,自己受累,别人笑你,还是小事。”莲香会意得,说我暂时话不来,将来总会的,请你少爷教教我,我很感谢你少爷。衣云当下真的像教员一般教她苏州白,又把她常说的几句江北话,把苏州白来对照翻译,教她道:“你说‘这块’,官话唤做‘这里’,苏州人唤作‘个搭’。你说‘拉块’,官话叫做‘那边’,苏州人唤作‘哙搭’。你说‘你不时来顽顽’,官话叫做‘你可常来逛逛,苏州人叫作‘絶常常来白相相’。”说得莲香笑嬉嬉,学了一回,衣云也就去睡。从此一连三天,等到衣云在里帐房算开帐,莲香便求衣云教她苏州话。衣云见她记性倒很好,便当件功课似的,每晚教她十来句话,她便会得应用起来。有时说“阿要对絶弗住介”,衣云听得一口江北白里,夹一句苏白,委实可笑。然而见她这般婉转娇憨的神气,倒也实在可怜可爱。有时教毕,她要问苏州人说:“谢你”怎样的?衣云道:“那也不过说‘谢谢絶’罢了。”莲香便对衣云道:“那末你教了我,谢谢絶!多多谢谢絶!”衣云羞着道:“你这小丫头,倒很聪明,我只教你‘谢谢絶’三字,你又添上‘多多’两字,那末将来我要求教你了。”莲香笑着自去。

那晚衣云睡在小屋内,挂念着湘林,心中好生委决不下,想起窗前一瞥,真像惊鸿般说话,没讲几句,可是现在病好没有?明天不免再去探她一次。当下睡在床上,月光漏入,一室如画,黄昏将尽,仍不能熟睡,姑且闭了眼睛,息息思虑,好久一会,才朦朦胧胧做起梦来。仿佛湘林走进小屋,坐在床沿上。衣云把玩她一双蝴蝶绣鞋,顺手捏捏她的脚。她秋波一横,羞红着脸。衣云自觉太孟浪,正要向她道歉,忽听门外高叫他道:“湘林小姐归来吧!”湘林小姐归来吧!”湘林惊慌失措,匆匆出门。衣云道:“半夜三更,你怎好独自走路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当下衣云穿件袍子,拖双鞋子,一直送她。只听得叫她的声音,幽咽凄楚,声声不绝,衣云送到半路,觉得泥泞霜滑,退了回来,也不知湘林去向。正在发怔,忽听外面依旧有人高叫湘林归来,他心里十分疑讶,当下换双皮鞋,一直趁月光寻去,寻到前日鱼塘边岸,见一妇人提着灯前走,一男子捧着斗后随,口中不住的唤道:“小姐走好吧。”“小姐回去吧。”衣云细认两人当中,又没湘林的影子,不免心中纳罕。那妇人见衣云十分惊骇,说云少爷,半夜三更,来此做甚么?衣云羞着道:“夜间睡不熟,出来走走。”妇人道:“天气很冷,要生病的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那妇人提灯,送衣云到小屋门首,才走回去。衣云听听窗外面,没有叫唤湘林的声音,方才安心入睡。明天醒来,细味梦境,委实奇怪。瞧瞧自己双皮鞋底上的泥,践了不少,好像穿过似的,很觉诧异。当下被衣起身,重到鱼塘边走走,见霜地留着皮鞋脚印还在,心中老大起疑。正在一边想一边走,打算早上便去探探湘林,忽见陆家的张妈挽着篮走出,见衣云便道:“云少爷,昨夜我送了你回去,谁想今天早上,又碰见你了。”衣云一怔,问张妈道:“你怎么说昨夜见我呢?”张妈笑道:“你怎会糊涂起来,昨夜你独自在塘岸上走,碰见我,我送你回去的,怎说没见呢?”衣云不敢再辩,当问小姐病好么?张妈道:“寒热倒不重,只是昏昏沉沉,听说前几天晚上,她同秋菊到塘岸边走走,跌下一交起的,老太太怕她失了魂,昨天叫我和个男佣人,拿只斗到塘岸上化四十九张甲马,叫四十九声天喜,在岸傍捉个小虫,用红纸包回,塞在小姐胸前,小姐今天已清醒得多,那时我还碰见你的啊,你那时还听我们叫哩,那会模糊起来呢?”衣云才醒了一半,走回去细想着,说他不是梦,湘林怎会到我这里来?说他是梦,怎会和事实相符?那事真奇极,大约上半是梦,下半是真的。照昨夜情景看来,他一定是失魂病。想到出神,猜测湘林这个梦,或者他也觉得,我待她病好,定要问她个明白咧。

正想着那小屋上一扇玻璃小窗,呀然而辟。衣云望望窗外没甚么人,恐怕晓风吹入,重行关上。不想才关上,又开了。心中纳罕,再望时,那窗下忽伸出个人头来,把衣云吓了一跳。那人道:“少爷晨光弗早哉呀,絶啥还弗起来介?”衣云听得一口江北苏白,便猜到是莲香,当下责她道:“你为何在此吓人,我停会告诉老爷去。”莲香道:“少爷你别吓,我怕你还没醒,因此张张你呀,你可怜我,不要告诉老爷,老爷要骂我的。”衣云一笑,问道:“老爷起来么?”莲香道:“老爷今天没起身,昨夜有病。”夜云怪道:“昨天黄昏,我还见他好好的,你怎说他有病。”莲香道:“他半夜里发冷,叫我起来烧茶,我方晓得有病。此刻阿福去请医生了。”衣云当下走出小屋,到内宅去见婶母,问起叔父,婶母道:“发寒热,大约冒了风,不要紧的。”衣云也就走向书房里去读书。过了三四天,听得叔父病很重,只是医生吩咐要清静,房中莫给外人混入,衣云也只好在外房问问婶母,婶母揩着眼泪,也不大和衣云多讲。

一天,衣云刚起身,尚没走出小屋,那窗子忽又推开,衣云猜到莲香,便叫道:“莲香,你不要和我鬼混,老爷的病怎样了?”莲香一手搭在窗槛上道:“少爷,我也不大晓得底细,只见昨夜老爷起身了。”衣云怪道:“这样重的伤寒,昨天怎会得起身?你又来胡说。”莲香道:“真的呀!只起身一趟,我告诉你,问问你,倒底甚么一会事?昨夜老爷病很重,三个医生都皱着眉头。老爷却心里很清爽,到半夜时光,吩咐吾摆一张半桌在房里,供上一副香案,太太点对香烛,抱一本租簿放在桌上,扶着老爷起床,当空拜下四拜,磕三个响头,又默默的祷告一会,当时老爷险些昏厥,太太和我忙扶着去睡。老爷今天清早又唤塾中老师进去,写一张甚么红纸条,粘在帐房里。少爷,你起来瞧瞧那纸条儿上写的什么?”衣云听得不懂何种用意,当下又问莲香几句叔父的病状,忙走到帐房去瞧那红条子,字却不多,写得极细,粘在门角旁边。衣云读道:“本栈今年租米,只须帖粮。亲戚二成,外人减半。”当下心中明白,大约昨夜叔父祷告,减租延寿的意思,虽说他急来抱佛脚,一念之善,也未始不能上格苍冥,那种田人减半还租,更是感恩不浅。衣云不觉快乐一阵,走向塾中和老师说。老师年近花甲,阅历较深,当时不说什么。过了几天,衣云和老师谈起叔父的病,问老师去探过没有?老师道:“好得多了。我虽没去探过,只要每天瞧瞧帐房里粘的一张条子,你不信去瞧瞧吧。”衣云当真走去一望,那个“亲戚二成”的二字上头,填上一个减字,那个“外人减半”的半字下头,填上个成字,读下便成“亲戚减二成,外人减半成。”衣云呆得说不出话来。

又过几天,塾中老师道:“东翁的病,大概已经痊愈。”衣云好奇心发,又去寻那条子,却已不知去向,只剩一些浆糊的痕迹了。当去问问莲香,莲香道:“我这几夜每夜服侍老爷,老爷已能喝一碗粥,只是枕头旁边放一本租簿,每天总要翻看十来回,太太抢也抢不掉。大约再睡几天,便好起来。”衣云听得,才信老师的话,不觉叹了口气。那莲香天真烂缦,只管和衣云嬉皮笑脸搭讪,要衣云教她苏州话。衣云道:“你在这里耳中听的,无非苏州话,为何要我当件事情的教你呢?你只要每天留点心,便会得讲。”莲香道:“少爷讲话,格外来得好听。”衣云道:“呸,讲话管什么好听不好听,只要说得人明白就是。”莲香道:“那末你不肯教我,我来问你,你回答我吧。”衣云见他缠不清,便道:“你说呢。”莲香想想想道:“倘说‘我心中很爱你’,怎样话?”衣云道:“那是‘我心里交关欢喜絶。”莲香又道:“倘赞‘你的脸很好’怎样话?”衣云道:“那是‘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’。”莲香点点头,学着话道:“我心里交交欢喜絶,……絶格面孔啥能标致介。”说罢,微微对衣云一笑。衣云觉得,惊出意外,啐了她一口道:“痴丫头,你坏到这样地步,我教了你,你来取笑我,以后我再不教你了,今天我要告诉太太去。”说着,假向内房走,吓得莲香险些哭出来,求饶道:“下次再不敢了。”衣云又可怜她,白她一眼,才跑回书房。正踏进门,见学生冠英,站在先生案桌旁,先生却跨在一条长凳上,手中执一根界尽,口讲指划,精神抖擞。衣云见状一怔,细听之下,才知先生正和冠英讲书,讲的是《论语》孟之反不伐一章,讲到“策其马,”他就把条长凳作马,界尺作马鞭,提起马鞭,猛向马屁股上一鞭,谁想长凳角倒没打坏,老师一只无名指上打了个紫血痕出来,顿时眼睛一闭,牙关咬紧,停会又把指头伸进口中含了好久,痛定重复讲下道:“非敢后也,马不进也。”当下孟老夫子一鞭打下,谁想那匹瘟马,像木驴一般,一点不觉得痛痒,他只管强着,也不敢后退,也不敢前进。……说到这里,便呆呆的不说了。冠英问道:“先生,那末如何弄法呢?”老师跨下长凳道:“马不肯走,也没法想,只好像我一样,豁下马背。”冠英又问道:“先生,那只马到底为何弗肯走呢?”老师忽拍一下案桌,摇着头道:“为何不走,你想!你想!你难道又忘怀么?上文不是说‘奔而殿’,那只殿,说不定是三官殿,是土地殿,大概总很狭窄,你想那匹瘟马奔到这里,怎样还走得来呢,正合着句成语,叫做‘船头上跑马走投无路’了。”冠英似乎解得这番意思,不住点头。老师又道:“我讲书,不肯马虎,这样有声有势讲你听,你再不能忘掉,辜负我一番苦心。”衣云听得,心上好笑。

衣云本来从小是爷教读的,爷死后只有自己揣摩,这位李老师,人家说他秀才,他自己也说是个秀才,可是衣云总不相信他进过学。衣云从他读书,唤他先生,委实像和尚道士拜忏诵经,目的无非骗斋主三餐茶饭而已。他吃叔父的饭,不好不替叔父念念消灾经,总算在书房读书,一日坐七八个钟头,听听笑话,解解闷怀。那天老师正在想出副对子,只是想上联,比下联要难到十万倍,读在口上顺口好听听的对,真不容易给他找到。他正在绞脑汁,幸亏得一位救星走来,那人是老师的好友,特来拜访。衣云也认得他是福熙镇上汪四先生,汪绮云的父亲。汪先生和李老师谈了一阵,又问衣云道:“世兄,你福熙镇上可是好久没去了?”衣云道:“是的,我已念多天没出里门,令郎绮云兄好,我很想念他。”汪先生道:“他荒荡透,那里肯像你一般用功。”衣云道:“玉吾也好久没有信来,不知可好?”汪先生冷笑一声道:“你见他面,定要呆一呆哩。他现在该苦,给老子关在书房里,门槛不许他跨出一步,真像坐监牢一般。”衣云听得,很疑讶,问道:“福爷为甚这样严束起来?”汪先生道:“一言难尽。你碰见自知。”汪先生凝一会神,又道:“世兄,隔天你到镇上来,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。你和我家绮云很说得来,吾那件事,便要托你劝劝他。他的终身大事,叫他不要模模糊糊。”衣云道:“甚么事?”汪先生道:“今天已晚,不便细谈,等你来镇奉告。”当下汪先生辞了李老师回福熙镇去。

衣云送到门口,碰见莲香,唤道:“少爷,里面老爷,正叫吾来请你呀,你进去一趟罢。”衣云跟着走进内宅,他婶母道:“你叔父坐在床上,有话对你说,叫你走进房去见他。”衣云入内,见叔父在床上斜靠着半个身子,面孔惨白无人色,当下衣云问了几声病状,莲香端只凳子,衣云坐。他叔父道:“我的一条老命,大概祖宗有灵,去从那些鬼判官、鬼录事手里抢来的了。现在四十九岁一重关,好算过去。大病不死,说不定有寿面好吃。只是此番损失可不小啊,一年租米要耗去三分之一呢。你想我睡在床上,心痛不心痛?”衣云接嘴道:“叔父吉人天相,现已死里逃生,可称鸿福齐天。那些钱财,仿佛鸭背上水,来去不定,毕竟小事,请叔父莫放在心上,等到起了床再说吧。”他叔父微微叹口气,接着道:“我此番双脚一伸,两眼一闭,倒也随便他们去怎样挥霍无度吧。可恨又从鬼门关打了回票,那末留得青山在,虽则不怕没柴烧,只是总要想法子去把柴樵来的,你不去樵,难道柴会生脚跑来给你不成?你想对么?我叫你来,不为别事,我帐房里的租米,你替我带着眼睛,前日摘一张横单,你去把租簿上对一下,我生病这几天里,听得有好几户来还过,只是没还清,有的还三成四成,也有少一升半升,至于情让不情让,帖粮不帖粮,统统要我自己作主。除我之外,谁作得主!我生病在床上,别人做事,怎好算数,你替我对秦催头说,仍要叫他们补足,这笔帐才好算清,否则耕田不耕总在牛身上,我们这里仍旧要开追出差。并且那些零零碎碎户头,更不容他延宕。可是为了他一升半升,一斗二斗米,我再多开一本帐簿么?你叫秦催头催他们尽年底统要清帐,倘秦催头三四天内不来,你横竖他家里已去过一趟,替我特地去催他上劲些。催头和佃户一样,统像只蛮牛,你不赶急他,他总是不去,不去催便不来还,那末我们业主望眼将穿,受他们的苦。衣云你快替我想法,我不能起床,你要替我三分心力才好。”衣云听说,晓得叔父的脾气,对于田租,说情也是无用,只有唯唯惟命。叔父又道:“你这几天可在用功?不要上街去胡调,小屋子内早些去睡,钥匙可是交给婶母的?你早起夜眠,第一要当心门户,别给外人来偷米。”衣云道:“侄儿不敢闲逛,一心读书。钥匙从叔父卧病之后,一向交给婶母,晚上替婶母取的,一切请叔父放心。”说着也就别了走出内房。小三已来喊吃夜饭,吃罢饭,踱到帐房里问问一个外帐房陈先生,秦催头来过么?陈先生道:“他昨天来的,本栈租米收得差不多了,现在只弄僵一笔情让的成数,当时内宅粘出条子来,减成不减成,我们也只有奉命而行。谁料到现在要去倒板帐呢。你想田户何等贪小利,既然占了这个便宜,好像已咽了下肚,怎呕得他出口。只是我们吃东家的饭,两头受气,天天像倒拔蛇一般和田户争执,结果还是顶了石臼做戏,吃力弗讨好。”衣云听得话很有理,便安慰了那帐房先生几句,走向内帐房,取出租簿,把前天开的张横单对对,只剩六七户完全没还,其他还二成五成八成的,都盖着个“让讫”的圆章,红灿烂,十分触目。心想这件事,叔父真太不应该,正合着句谚语,叫做“落水要命,上岸要衣”,只是我们做小辈的,怎好向他说法呢。想想不觉越想越气闷,也不高兴再看下去,仍放在屉内,走进里面,问婶母取个钥匙去睡觉。

过了两天,衣云又想起湘林,晚上到陆宅问问病好没有,碰见湘林的妈,说好了多日,同老太太到福熙镇姑夫家去了,要耽搁几天回来咧。衣云走出,叹口气,心想又扑个空,总算没缘。又想湘林姑夫,便是钱福爷,好久没去望过玉吾,何不到福熙镇去走一趟,任便瞧瞧湘林,也算一事两勾当。那晚回来之后,打定主意,明天便去。到得明天,不料叔父起床一连六七日,吵着租米的事。衣云不能脱身。

那日已是十二月初上,晚间下了一片大雪,四野堆着像银山玉海。衣云这天一心想到福熙镇,只恨天不做美,非船不行。早上湖滨踱踱,见岸头一堆白雪,在水中摇摇荡荡,不觉纳罕,走近一瞧,原来湖上停三四艘江北船,船棚上满铺着雪,船头有人劈柴,那艘船便摇荡不定起来。衣云望见舱里,有个一两岁小孩子,坐在一条破棉絮中,上身只穿件单衫,露出雪白两段小臂,毫不觉冷,一手捏只筷,筷顶扦个米粉团子,一口一口咬嚼。劈柴的大概是他娘,也不去瞧他一眼。衣云望望,便一直走过去,见另一圈棚小船,停在石岸边,一个江北男子,只穿条单裤,精赤着上身半爿身子,一只手臂,伸在水中,摸石岸缝里的鱼,好久好久,摸出一尾土婆鱼来。这土婆鱼巨口细鳞,好像松江之鲈,乡人又叫他荡鲤鱼。那人摸了一会,觉手臂冻得僵麻,渐失知觉,便伸到后艄煮的一锅热水内烫烫,重复伸到水中摸鱼。衣云走过沿湖,到一处种田人家门口闲逛,望望茅屋上的雪,厚厚一层,压得屋子歪斜,足有三四寸,接壤那垛壁上,露出一条缝子,上阔下狭,住居的人,一些不怕。有个老媪,依旧捧着火钵,陪一小孩檐下曝日。小孩手中握一炳风干蕃麦,把小手一粒一粒剥给老媪,放在火钵内爆,只听泊的一声,爆裂开来,雪白耀眼,像一朵木棉,小孩大喜,抢了塞进小嘴内,的一声,又烫得哭了出来,老媪连忙心肝宝贝叫他。那时另一小儿走来,约七八岁,执根长竿,把茅檐下冰箸,敲下五六条来,先把一条送进口中,觉得奇冷,便把其余五条,一起塞进火钵内,嗤!嗤!几声,顿时烟消火灭,老媪忙来拉他,他一溜烟逃了。衣云见着可笑,慢慢踱回家去,进书房喝了粥,叔父吩咐,代他到秦家庄去一趟,催秦催头讨租米,当把一张细单给衣云,又道:“你叫他逐家去关照,尽十天内来还清。年底将到,再要延挨,便托公差开追,到那时莫说我无情。”衣云奉命,喊阿福备船,一路向秦家庄去。衣云坐在舱内独自出神,心想前天出门下雪,今天又逢冰天雪地,前天无意中碰见湘林在渔塘岸边,只因叔父在船,仅见一双脚,今天独自在船,大可饱看一会,可是不能再见湘林,现在福熙镇,大概还没归来,怎会凑巧相见呢?想到此,正经过鱼塘岸傍,衣云伸首窗外,呆望一会。又想前天倘这样的和他隔水清谈,何等情致缠绵,亲切有味。可惜此境此情,轻轻错过,无端回忆,不禁怅触,衣云想象到此,爽然若失。

衣云一路痴想,将到秦庄市稍,远望着一所巨厦,可是屋顶上有十来个小工蹲着扫雪。衣云纳罕,暗想这家主人,倒胆小透了,难道怕雪压坍这样根牢固实的屋子么?不免问问摇船的阿福道:“阿福,你瞧这边屋顶上,不是有十来个人蹲着扫雪吗,屋顶上的雪,不知扫他则甚?这家主人,你认得是谁呀?那住宅不小啊。”阿福道:“少爷你不认识么?这住宅便是薛百万的呀。前清时候,那家有百万家私,良田不下三四千亩,只为主人黑心不过,算盘太精,收租太凶,只管欺瞒种田人,种田人性命,他当个蚂蚁也弗如。冬天收租,公差捉到佃户,私刑拷打,真不算数,他把个人合在两只栳栳里,用麻绳缚住,在雪地里抛东抛西,抛了一回,放出来,喷口水在面上,待他悠悠醒来,然后再抛,这样抛法凭你是个铜筋铁骨的汉子,抛上三回,筋酥骨软,一个人像肉团子一样,你想惨弗惨。他主人呢,站在月楼上面,身穿狐裘,手捧暖炉,哄着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瞧看,取个名字叫‘狮子滚绣球’。倘使那佃户吃不消死了,苦主家属在旁哭吵,那主人的小儿,抓几把银洋撒下楼去,那苦主见人已死掉,告状没钱,只好抢着地下几块雪白的东西,自去成殓了。可是不满百年,败这到样,主人死了,没有子息,嗣两个侄子,抢着卖田,到光复那年,只剩这所破大宅子,卖也没有人请教。现在听说那所住宅的主人,前天夜里缢死在宅内。他老婆没钱殓,把所住宅卖给江北人,讲定三百千文,拆屋剩地。只因江北人付不出定洋,他要把砖瓦木料卸下卖出付钱,那边呢,人死在板门上,等着此款入殓。双方依旧摈僵,又搁了一天,经人调停道:好在天冷,把死尸搬到祠堂里搁着,尽五天内赶快卸下屋顶砖瓦,先卖掉付三十千文作殓葬之用。当下照此办法,今天大概还搁着死尸,等江北人拆屋瓦呢。”衣云听得,频频叹息道:“怪不得十来个人拚命扫雪,天下真有这样果报神速的事啊。”阿福又道:“这所宅子可也不小,统共七开间五进,四只大厅,听说从前造他,化两万多银子,现在卖几个钱,只抵得从前木匠吸的烟酒费。”衣云道:“为什么卖得这样贱法?”阿福道:“不贱谁要?内中门窗户闼,想早卖光,现在卖的屋壳子了。你想江北人真会想法,听说合着十来股,做这笔生意,倒包可发财。”衣云道:“本村人为甚么不塌这项便宜货呢?”阿福道:“本村人碰也不敢碰。说也奇怪,村不无知小孩,偶然走进宅里,拾一段木屑,挖一块泥沙,回去立刻发寒热,给父母知道,买几串纸锭去焚化了便好。因此互相传说,这宅子里的鬼,凶得出奇出格,相率裹足,平常走过那里,瞧也不敢瞧一瞧,那么谁有此胆量,敢买他屋料呢!”衣云笑道:“照你说法,那江北人不怕死的么?”阿福道:“现在大概那个吊死鬼已向阴司里几个凶鬼说通,不拆,他要做冰冻僵尸的,那也没法,只好不作祟了。”说得衣云好笑。阿福道:“船已到埠,少爷登岸吧。”衣云走去访秦催头,秦催头的妻子笑迎着道:“他刚往附近催租米,吃饭总回来的,你等一回吧。”衣云道:“我到庄上踱踱,喝碗茶,他回来,教他到茶馆里来谈谈。”说着踱到庄上去。那秦家庄,也有一条小街,十多家铺子,内中茶馆要占三家,其他酒店、面馆、药铺饼摊,倒也人事粗备。衣云走过两家茶馆,见每家总有一张赌桌,入局赌的只四位,围观的七八人,挤得茶客,躲在壁角落里,风炉脚边,像煨灶猫一般缩着。衣云觉得插足不进,再走过去,到市梢药铺对过一家,稍微清静些。赌桌虽有,参战员略少一两位,当下塞身而入,靠窗坐下,泡壶浓茶,倒在杯内,像白水一般,启盖瞧瞧,茶叶倒塞满茶壶。衣云回头望见窗槛上晒一大堆还魂茶叶,才始明白,心想原来这样再泡再晒,循环不息,莫怪要变“君子之交”的了。暗想亏得泡的浓茶,倘泡淡茶,不知要怎样淡法,那也顾不得喝两杯,望望对门药铺里一块“青囊济世”招牌,那囊字写作字,衣云想大概是个“没口袋吧”。又见匆匆奔来一人,把张药方授给店员,嚷道:“快些!快些!病人将要断气。”店员道:“性急甚么?死了吃正好哩,要紧怎不昨天来呢?”那人也不和他辩,站在柜边等。

店员只管慢吞吞一味一味秤,像膏药般摊在柜上。那人忽在药内捉出条蛀虫,给店员瞧道:“你瞧你瞧,蛀虫也好卖钱么?”店员道:“这是姜蚕呀,正一味要药。”那人道:“姜蚕怎会活呢?”店员道:“吃了我们仙丹一般的药,自然活了。”那人道:“蚕要大些哩。”这时帐桌上另一店员走来,瞧了瞧道:“这是冬虫夏草,冬天本来要发活的,你懂甚么?病人冬天死去,吃下便活。”那人点点头,仍放在包内。店员逐包裹好,再总裹一裹,那人提了说声记帐便走,店员待他去远,才把屉子内的冬虫夏草和大一些的姜蚕,统统检出,丢在街上,瞧他毫不足惜。衣云那时,忽听得室内一片喧嚷,原来两个瞧赌钱的看客争吵,经馆主劝解,双方含怒不言,依旧面对面站着,各瞧各打。那打牌的却笑嘻嘻道:“你们争些甚么?我输了钱,也不响一声,倒要你看客着急。”另一赌客道:“这就叫‘吃狗屎忠臣’、‘皇帝弗急急煞太监’。”说时,摸起张牌,要想打出,旁一看客,嘴唇一披,正给对方看客瞥见,冷笑道:“你犯的嘴牵疯么?”那人不服,又嚷起来,各不相下,几至用武。那时亏得走进个四五十岁的人,大家一哄叫他声五爷,五爷点点头,坐下正桌,泡上一壶茶,阖茶馆人肃静无哗。跟着两个乡老进来,坐下五爷两旁,气喘吁吁,努目对视。五爷对甲乡老道:“你说你说,吵些甚么?甲乡老指乙乡老道:“他家一条水牛走到我家坟墓上来吃草,可恶不可恶!”那时乙正把个红纸包在桌底下塞到五爷左手,五爷觉得,即道:“牛本来认不得你家坟墓,只是……”甲也把个红纸包塞到五爷右手。五爷道:“只是养牛总要当心些啊,只是……”乙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吃些草,碍甚么事呢?只是……”甲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践踏坟墓这个题目倒很大啊。只是……”乙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墓傍该扎个篱色,牛便钻不进了。只是……”甲又塞过一个。五爷道:“只是已经践踏了,该当……”乙又塞一个。五爷道:“该当下次留心。只是……”甲此时三个红纸包已塞完,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五爷,乙却又连塞了两个,五爷斩钉截铁的说道:“只是下次不踏算了吧!下次不踏算了吧!吵些甚么?”衣云正瞧得出神,窗外阿福来喊他道:“秦催头叫我来寻少爷去吃饭吧。”衣云当下跟阿福到秦催头家,秦催头款待衣云吃饭,席上谈及五爷,秦催头道:“他是这里正直无私的一个村主呀。”衣云道:“怪不得。”饭罢,把叔父的话细述一番,横单一张交给秦催头。秦催头只管摇头咂嘴道:“祥爷这件事太作难吾们了,种田人还过算数,再要去倒扳帐,那是千难万难,你去说说,惹他们一顿臭骂,这事云少你回去和祥爷商量商量再说吧。”衣云也没话好说,只得和秦催头作别,吩咐阿福趁早开船,任便摇到福熙镇一趟,不过多一二里路,一直不进湖面,抄一条小港便是。阿福依他的话,摇过澄湖口子,不进澄湖,一直摇去,心里也想去逛逛福熙镇,吃些点心。衣云坐在舱里很闷,走到船头上站着,望望四野景色。时正冬令,日晷很短,太阳已西斜,微风拂拂,树梢雪片,扑到肩上。衣云远望仿佛一艘小船也在慢慢摇来,一眼瞧着他渐摇渐近,略闻乃之声,忽舱中一人,也走出船棚,站到船头上来。衣云望望面孔好像湘林,只是身穿长袍,分明是个男子,再摇过些那人忽把手中一块手帕,对他扬扬,衣云想那人或是玉吾,也扬扬手,忽听那人高叫道:“云哥,你上街吗?”衣云听听口音是湘林,反不敢答应起来,只点点头。再近一些,见那人何尝不是湘林,风飘着丝丝拂拂的鬓发,那股甜香也早已送了过来。只因她怕冷,穿一件水绿缎灰鼠里子的男袍子,四围滚着阔边,梳一条滑辫,穿一双浆色绒暖鞋。衣云这一喜喜得汗毛根根上劲,心花朵朵怒放,忙道:“湘妹,我本来望你呀,到街上没别的事,你船上还有谁啊?”湘林道:“我的祖母。我到姑夫家住了十来天,很寂寞,今天逼着祖母回来。”说时,两船已碰头。衣云吩咐阿福倒转船来,跟回去吧。阿福老大不高兴,只得听他,缓缓随着。衣云又在窗子里招呼一声老太太,问几句家常话。等到船进湖面,衣云吩咐把两只船,并摇起来,两人站在船头清谈。忽一缕幽香沁人心脾,觉得那股香味不像香水香油。衣云问道:“甚么香啊?”湘林伸手到舱口,拿出一大枝腊梅花来,笑道:“这是在姑夫园里折的呀,带回去瓶里插供插供。”说着,拗三四剪含苞未吐的,递过衣云。衣云接着,拈在手中嗅嗅,笑道:“这几枝梅花,含蕊未放的蓓蕾尚多,每枝只着两三花,怕他要待春光才开咧。”湘林道:“你有精雅的小花瓶供养么?我家很多。你要来取一个去,供在书桌上很清幽。前月我病中要采一枝梅花,自己园中还没开,无从觅起,很觉闷损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湘妹病中,我很担心,你可是从鱼塘岸上惊吓而起?那天我倒见你的呀。你不是穿双妃色蝴蝶花鞋,我想唤你,碍着叔父,明天便来探你,你在水阁上对吾说头痛,不能下楼,以后我又来探过你几次,你病未痊愈,统没见面。”湘林听得,面上薄薄飞上一阵红云,听到衣云述鱼塘月夜叫喜的话,更羞不可仰,低低道:“你不要说吧,张妈统对吾说过了,说你半夜里像痴人般独自闲逛,碰见她,她送你回去。明天又遇你,问你你已记不起,真有这回事么?”衣云道:“当真的呀。说也很怪,这一会事,我好像在梦里,送你回家,碰见张妈,那晚不知湘妹也做过甚么梦没有?”湘林道:“你又来了,两次碰见我,总要我说梦,你真是个痴人,我无论做甚么梦,统不告诉你了,省得你寻根究蒂起来,逼得人……”湘林说到此,横眸一笑。衣云那时亦觉情不自胜,低头微赧。湘林四顾道:“天色垂暮,雪景更佳。云哥,你瞧水波鳞鳞,鸥鹭依依,湖上的晚景,真清丽啊。”衣云放眼四瞩,微微点头。那时一双儿女,直似湘君出水,林逋归来,虽极化工之笔,只能绘写一幅湖上的俪景,不能描摹两人心底的爱丝。莫怪身当其境,神魂飞越。衣云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世可怜,不免把颗热辣的心冷下一半,指点树杪鸦巢,对湘林微微叹息道:“湘妹,你瞧飞鸦到晚,尚有归宿可寻。怜我此身,还比不上一只飞鸦哩。”湘林觉得,忙把闲言去岔开他悲感道:“云哥,你说曾在鱼塘见我,前面将到鱼塘,你道当时我在何处?”衣云遥指道:“你不是便在这条堤上,好似走到那里,你脚尖便换了方向。当时我坐在船舱,只见你双脚,脚以上始终没见,心中好不纳闷,恨不得探首窗外叫你,和你讲话。”湘林接口道:“你真说痴话了,只见双脚,那能确定是我呢?”衣云正要回话,忽见远远地塘岸上一个人跳到湖中,只听扑通一声,浪花四溅,把衣云、湘林齐吓了一跳。正是:

日暮澄波残雪里,载将倩影一双归。

不知跳下水的那人,为什么要投水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

话说衣云、湘林并舟归来,遥望鱼塘岸边,相与指点游踪,引证履印,湘林问:“你只见一双鞋尖,怎能确定是我?”衣云正要回答,忽听扑通一声,有人从塘岸跃入湖中。当下阿福抢先飞划上前,要想援救那人。瞧瞧水中,透出个人头来,猪肝色两爿脸,阿福认得摸黑鱼的张海泉,惊心始定,骂道:“海泉,你寻死,刀上绳上统好死,不要氽塘湖害甚么人!海泉道:“阿福哥,我穷总穷,要吃碗年夜饭时。你放下十七八窠心,寻死也不害你的。”阿福道:“你不寻死,寒冬冷月,跳在水中作甚?”海泉道:“我在塘里摸下半天鱼,谁想鱼断了种,倒弄得一身泥浆,索性汰汰清晦气过年吧。”那时阿福已一路摇将过去,衣云望湘林的船,已落后停泊。湘林家,本来不待摇过鱼塘便到。湘林站在船头,正要跳上岸去,衣云把枝梅花对她举举,湘林也举举。阿福一直摇到自己船埠停泊。衣云跳上岸,莲香正站在门首,见衣云回来笑迎着,衣云分枝梅花给她,吩咐供在老爷内宅。莲香问梅花那里拗的?衣云谎他路上折的。莲香接过嗅嗅,走向内室去。衣云一直进书房,找个小磁花瓶,盛些清水,供在自己坐的一张桌子上。心想这瓶梅花,是美人所贻,格外清艳。一面想一面走到叔父跟前,回覆一番。叔父听得秦催头不肯上劲,也只好叹口气。衣云从此镇日静对梅花,早上晚间,总要呆呆出一会神,仿佛朵朵花蕊里,吐出个湘林粉脸来,旦暮和他作伴似的,倒不觉得闷损。过下十来天已交立春,腊尽春回,瓶中梅花也怒放开来。衣云心想,我这里梅花开放,湘林那边也一定开放。湘林那时也一定和我一样快乐咧。当时老师已放年假回去。衣云独坐在书房不便,索性把瓶梅花,和几本言情小说,搬到卧室里去。

那天午后,正走进内宅,向婶母索钥匙,忽听得一片卜冬卜冬弹三弦的声音,向内瞧瞧,却是个算命瞎子,绷着两只铜铃般眼睛,一派胡言。衣云也无心去听他,见叔父、婶母、莲香三人,正听得出神。衣云索了钥匙,便走向卧室中去,伏枕观书。正瞧一册林译的《红礁画浆录》,瞧到下半哀感动人之处,觉得凄惨起来,不忍再瞧下去,恍恍惚惚一觉睡去,直至日落天暮,才始醒来,走向湖滨散步,想一泻胸中郁结不宣之气,蓦见莲香站在一艘江北船船头上,对着几个江北人抽抽咽咽的哭,衣云骇问为的甚事,又要伤心起来?莲香却说不出话,只管挥泪。那船中一个中年妇人,文皱皱的道:“少爷,她没甚么事呀!你家老爷、太太待她这样好,你少爷又很照顾她,她吃得好,穿得好,真好比一跤跌在天堂里,还有甚么不快乐呢。只因今晚我们几艘江北船,一起要过江去度年关了,承情她走来送行的,她无端想起今春和爹娘一块儿快快活活过江来,一艘船便似个活动的家,满望在江南住一年,便搬回江北去,安安逸逸,夫妻老小,度过新年,再快快活活过江来,谁想一个家搬了出来,搬不得回去,夫妻老小,快快活活过江的,弄得孤孤零零剩她一个人,永不再过江去,因此伤心呀。”衣云听得,眼腔也红了一圈,当劝莲香不要哭罢,死的死逃的逃,也是没法。莲香只管凄凄楚楚,忍住眼泪要想不哭,总忍不住。那时各船大家揩拭揩拭板桨,收拾收拾芦篷,准备一帆风顺开船。那妇人推莲香上岸,莲香强着不肯,呜咽道:“妈妈啊,倘你回去见我亲娘,托你告诉她,我在这里做丫头,她若有条心来领我回去,我跟妈喝冷水,嚼泥沙,不怨妈的。她若无心来领我,那么只当我女儿死在江南罢,望亲妈想法,把三间草棚卖几个钱,到江南来把爹爹一口棺木运回去埋葬着,我女儿也安心毕念的了。我将来不论死在那里,我自己的魂灵总会去寻我亲爹爹的,叫亲妈也不要来管我罢唉!亲爹爹,今年开船过江时,还预备冬里早些回去哩。谁想他老人家的阴魂,便永滞在江南啊。倘亲妈不来领回我爹爹的棺材,我女儿也只求死在江南,永伴我的亲爹爹了。”莲香只管哭诉,船上众人已不耐听她,推她上岸。

那时衣云也在偷挥冷泪,见莲香像蛮牛一般,给老妪推到岸上,又蹬足悲啼起来,也无法去慰藉她。哭了一会,各船大家放几声爆竹,解缆开船,高唱一路顺风。那时忽有一只船上个妇人,急嚷道:“慢些!我们船上还少一个三囝咧。”那男子向舱内一瞧,连忙跳上岸,奔进打米间,在柴堆里找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儿,眼睛惺惺松松还没睡醒,那人抱到船上,授给妇人接过,心肝宝贝叫着他,又道:“你的爹真糊涂,险些忘掉你心肝在江南。”说着那男子已把竹稿撑开船,打下几桨,慢慢地离开埠去。莲香哭得肝摧肠断,只管呆呆地目送船影。停下好久一会,才揩着眼泪,对衣云说道:“少爷,倘我爹爹不死,今天开船回乡,我也像三囝一样,爹爹怎舍得掉我在江南不领我回去呢!可是我现在没了爹娘,就哭死在湖边,也没个亲人来安慰我一声,我的命好苦啊!”说着,眼泪又吊下来,滴在手背上。衣云想起自己无父无母,身世简实同她一样,不禁也陪着她滴泪。停会怕有人走来,唤声莲香回去吧。莲香还不肯走,仍旧远眺着湖上几点黑影,呆呆出神。衣云拉她的手道:“你呆了么?太太要喊的。”一语提醒了莲香,慢吞吞踱回。衣云拉得一手眼泪,踱回小屋,悲伤一阵,正想吃夜饭去,碰见莲香来喊他道:“少爷,方才我不该使你也跟我哭,我是实在心痛不过了。回去太太问我为何眼红,我也没有话说,只推灶下烧饭,给炊烟熏了出眼泪,太太相信不疑。”衣云道:“我劝你不要思前想后吧,趁命运过日子,到哪里是哪里,一个人想不得一想,碰到这样伤心不幸的事,只管思想,眼泪要开河哩。”莲香好似懂得衣云的话,点点头,又道:“方才有

件奇事,你道那算命瞎子,可笑不可笑,他说老爷喜心动,开年太太要养个儿子。太太今年四十七岁,明年四十八,老爷明年平头五十岁,那会得生养呢?”衣云道:“瞎子本来瞎说乱道:“有甚么实话。”莲香道:“太太倒很相信,吩咐我过几天陪她到甚么观音庵求子去。”衣云一笑置之。

过了几天,已是除夕,爆竹一声,辞年祭祖。沈祯祥家说不尽一番热闹。衣云佳节倍思亲,中心十分悱恻。过了除夕,便是元旦,又向叔父婶母处拜年,赚得两个红纸包压岁钱,才塞进袋里,又给老妈妈和莲香来拜年赚了去。衣云饭罢,四处踱踱,见乡人在这几天里,最最快乐,大家露出一副欢容,碰见了,拱拱手,说几句吉祥话,儿童娇啼,也不呼叱,只管把东西他吃,引他欢笑。村上往来的人,男男女女,各穿着新簇簇的衣服。衣云自抚己身,一件羊皮袍子,有皮无毛,外罩件竹布长衫,油光皑亮,简实像洋铁皮一般,两袖子更开了花。一双鞋子,也因为年纪大子一些,颔下有须。一顶帽子个红结子,鲜红的颜色,早褪作猪肝色,由猪肝色变作黑枣子一样。这副神气,委实觉得自笑自叹。又见一家檐下,围着一大堆人,掷骰子赌钱,衣云也无心去参观,一路走到将近湘林家,觉得自己衣衫褴褛,不便进去,退回自家门首。只见两个江北人,一个镗镗镗敲锣,一人把个身子钻在只纸糊狮子中间,满地乱滚了一阵,向人摇摇摆摆,作欲噬状。衣云把双脚倒退不迭。心想自己穿的一双尊鞋,本来和他个狮子头,同一神气的了,倘再给他咬下一口,那么我脚上两个舌子,也要跃跃欲试,伸将出来,这却未容轻易奋斗。还是抱无抵抗主义,让他发威罢。那时小三给他四个小钱,狮子摇尾而去,过得财神诞,祯祥吩咐衣云陪婶母、莲香到福熙镇对过紫竹庵烧香去一趟。衣去本想去探探玉吾,正中下怀。午后阿福摇只小船,一路到紫竹庵。登岸时,衣云心中着急,私忖不要碰见双慧,当着婶母面招呼起来,那倒面子攸关,勉强低头挤眉而入。亏得妙贞很识相,只管太太长太太短,和婶母周旋,不来理会衣云,方始安心。当下先在三世佛前装香点烛拜下几拜,又问庵里有尊送子观音在那里,妙贞对太太面上相了一相道:“太太,在里面呀。”太太有些怕羞起来,吩咐莲香进去代我拜拜,点副香烛,莲香跟妙贞去点香拜过。妙贞道:“这尊菩萨灵极灵极。”说着包些香灰给莲香,叮嘱道:“只消塞在胸前,自会恭喜的。

明年太太恭喜之后,总求太太来装装金,上个幡。”莲香接过一包香灰,走到外边,握在手中又不敢替太太塞,怕太太害羞,又不敢自塞,很觉为难。那时庵内一条长廊里,有个小尼姑跳跃而出,一眼瞧见衣云,喊道:“云……”妙贞忙瞪她一眼,衣云别转头去瞧柱子上粘副对联,不料慧静也跟着慧娴出来,衣云瞧也不敢一瞧。停会听得婶母催去,衣云当先走出。莲香挽了太太,和太太耳语几句,把包香灰塞在太太胸前,各人登舟。妙贞、双慧恭送到岸边,各人说走好,当心。大概妙贞对太太说的,双慧对衣云说的。双慧说时,还对衣云扮个鬼脸,衣云也挤挤眉,努努目。此时三人情景,正所谓“离情与别绪,尽在不言中”,倒也可笑。婶母登船后,吩咐开到镇上停泊,买几色东西回去。阿福遵嘱,停在福熙镇。衣云先去拜访玉吾,不料玉吾拜年未回,不在家里。又去探望璧如、绮云统统不在家。衣云没精打采,走到船上,等婶母买好东西,开船回澄泾。

晚上,婶母又整理整理行装,吩咐阿福备艘大船,明日清晨要到娘家去。原来衣云的婶母氏,娘家很远,在苏州过去十八里之遥,一座灵岩山下,依山一镇,名叫木渎镇。陈氏有一位哥子,挣下一千多亩田子,家计宽裕,每年新春,陈氏总要回去一趟,望望哥子,住十来天方回。这天已得祯祥许可。祯祥道:“路上很不太平,要当心些。”叫阿福多喊两个人,相帮摇船。又嘱衣云送到木渎,当日来不及回来,隔天原船便回。衣云本来很觉寂寞,得了这个差使,落得游览一会。明晨开船出澄湖口一条官塘,经福熙镇,南溟庄,一直过蠡口陆墓到苏州开饭。吃了饭,再开到木渎,已是垂暮,停泊埠头,一同到陈家。婶母引见了他的哥子嫂子,唤衣云叫声舅父舅母。两人均已五十开外,舅父唤声贤甥。当晚衣云宿在舅父家,一间书房,却很清幽。聘的教师,还没开学。灯下翻翻学生课卷,大的一位,学名陈琼秋,文字很清疏。幼的陈士芳,尚没通顺。明朝舅父又留住五天,唤出琼秋、士芳姊弟,和衣云相见。衣云见琼秋十八九岁,生得明丽端庄。士芳十三四岁,也还韶秀活泼。那天吃罢早饭,舅舅吩咐一位帐房华丽云先生,陪同衣云、琼秋、士芳到附近灵岩山一游。四人出发,莲香跟在后面,扶着琼秋,一路扳藤扶壁而上。华丽云道:“这座山也算吴中胜迹,春秋佳日,游客很多。山名灵岩,又号砚山,有三百六十多丈高。西北绝顶,便是西施鼓琴处,叫作琴台。”衣云道:“前面那座叫甚么寺?华丽道:“便叫灵岩寺。那残废的塔也叫灵岩塔,相传是处即吴王馆娃宫故址。吴王曾在这里避暑。”当下五人走进寺里,坐一下节节力。华丽云道:“这两口井,一圆一八角的,叫日池,月池,也是吴宫故迹。那边又有砚池、浣花池,池水虽旱不竭。塔畔从前有条小廊,便名响廊。”衣云探幽寻胜,觉得心眸开朗,尘襟一清,频频称好。琼秋道:“云哥,我们住在山麓,倒也不觉甚么好处,你自远方来,莫怪眼界一清。这座山上的石,名目真多,甚么石鼓、石龟、石罗汉、石袈裟、石髻、石城、石马,最有名的要算那边的石室,原名西施洞,相传吴王囚范蠡处。洞右为两船坞,从前吴玉潴水戏龙舟之所。其下便是妙湛泉,也很有名。衣云徐步游览一周,见琼秋弱不胜衣,微微娇喘,益觉风致嫣然,暗忖琼秋较湘林来得恬静娟曼,湘林豪放如五陵少年,琼秋淡泊如岩壑隐士,各擅胜长,天性不同。当下琼秋又引衣云至西南山,指峭拔插天的石壁道:“这叫佛日岩。”衣云走上一步,眺望山下一泾如箭,碧水油油,委实可爱。问琼秋道:“秋妹,这条小泾,却很清幽,夏日打桨泾中,好避酷暑。”琼秋道:“这条泾,很有艳名,便叫采香泾,相传吴王种香在香山,命宫中美人泛舟泾中采香的,山人因他水直如矢,又叫他箭泾。”衣云叹赏不迭,对琼秋道:“我侪书生,平日只见书中许多香艳名词的古迹,始终怀疑着,不敢断定世界上还有存在没有,不想今天无意中,倒眼见了许多艳迹,好和脑中的旧观念印证起来,古人倒底不肯欺我。”琼秋道:“这许多古迹,也说不定后世好事者,先找到一个香艳名词,随意附会上去,像杭州苏小墓,苏州真娘墓一样,把他艳迹来点缀湖山景色的。”衣云道:“秋妹的话,很有见地。这层疑团,终不能破。璧如嘉兴地方,也有个苏小小墓。杭州西泠桥边,也有个苏小小墓。难道苏小小当时分尸埋葬的吗?”琼秋道:“莫说那些名妓美人的埋香处,不可靠。便是忠臣贤士的葬骨所,也难确定。例如杭州岳王坟啊,虞山子游墓啊,也不过后人追慕先哲,立一个衣冠墓,竖一块纪念碑罢了。”衣云很佩服琼秋的学问,笑道:“秋妹,一向少亲近,今日骤聆高论,深佩博学,不知现在秋妹读些甚么书?”琼秋道:“很当不起云哥的称赞。想我们女流,除经史以外,也没甚么善本好读。每天不过把名家几篇古文,温温罢了。”衣云道:“词章不知秋妹研究过没有?”琼秋道:“学做做诗,平仄也时常要失拈,想云哥是三折肱的老手。”衣云道:“我也外行。我除正书之外,喜瞧瞧小说。那小说在文学史上,倒很占一部分势力。能够感发人的真性情,瞧瞧很有玩味,不知秋妹也喜阅么?”琼秋道:“中国几部老小说,约略瞧过。近时新小说从未寓目,大约没有老小说描写得神情逼肖吧。”衣云道:“近时出版几本翻译的西洋小说,甚么《迦茵小传》《不如归》《茶花女》倒还哀艳悱恻,情文相生,倘秋妹喜阅,当乘便寄来。”琼秋摇摇头道:“我心肠很软,过于伤悲的小说,请云哥别寄我,怕要赚我许多眼泪。我喜瞧的,总求有圆满结果,有良好收场,瞧了心中方始快乐。”衣云笑了笑道:“这也是秋妹的天性使然,那么我寄你两本《玉雪留痕》《橡湖仙影》吧,统有好结果的。”琼秋点点头。那时华丽云忽道:“士芳同莲香那里去了?”衣云四面一瞧,正在寺门首拗梅花,见他拗下三四枝红梅花,走来分给琼秋、衣云拈了,一同走下山去。半日清游腻谈,不觉日晷已西。衣云回到舅舅家书房内,重复和舅舅父女俩,谈谈学问,直至上灯时分,才一齐走到厅上吃夜饭。

原来舅舅是个老秀才,官印文瑞,号献斋,当下称赞衣云少年饱学,后起之秀,不愧世代书香人家走出来的子弟,前程远大,未可限量。衣云谦逊不迭道:“小甥自愧腹俭,没良师教导,日见荒芜,总求舅舅训迪训迪。”饭罢,衣云去见婶母,碰见阿福也在里面,打算连夜开船,明日清早便好到家。衣云道:“也好。今夜睡在船上,横竖有一副被褥,也不会冻了。”婶母道:“那末你们路上当心,回去对叔父说声,我住十来天便回,家中一切小心些。”衣云点首道:“理会得。”当晚辞过舅舅、琼秋等,登船解缆,船经苏州,不到半夜,衣云尚未熟睡,推窗望望沿途,惨绿色的电灯底下,尚有一两个打盹巡士,反负着手,把根木棍撑在人家半墙上,身子摇摇不定,全身的重心点,统统集中在这根棍上,这根棍,简实当着千钧一发的重任,梦魂所寄,责无旁贷。当下衣云瞧得出神,一脱手把扇水窗拍的一声闭上,却惊醒了岸上的警士,一根棍,方得暂卸仔肩。衣云也便拥衾而卧,以下陆墓蠡口,一路在睡梦里过去。将到南溟庄口,天色已微明,四野鸦鸣鹊噪,水面白雾,衣云再也睡不着,把扇水窗挂起了,瞧瞧沿途,阒无行人。遥望塘岸上一座观音庵门口,好似有个和尚,对着隔塘,狂呼摆渡。隔塘那村上,却是炊烟未起,人迹杳无。心想这个和尚,倒起身得早,怕便是那座观音庵里的罢,摆渡到隔塘,一定走福熙镇去。衣云一边想,那船一路前进,直到近观音庵,听听那和尚的口音很熟,再细瞧时,那和尚却穿的俗家人衣服,皮袍暖鞋,只不带帽子,光着个和尚头。衣云不觉纳罕,正要去细认他的面目,那人忽狂呼道:“船内不是衣云吗?那真巧极了。”衣云一瞧,何尝是个和尚,原来是好朋友钱玉吾,当下咄咄称怪,忙叫泊船。玉吾跳到船上,衣云让入舱中,见他鞋上衣上,污泥迨遍,襟上还扯破一块,帽子也不带,辫子也没有,不禁暗暗骇怪,问道:“老哥两月不见,怎弄到这副神气?你今天大清早,在荒野所在这般狼狈,委实可怪得很,莫不是老哥昨晚在这里遇鬼么?”玉吾坐下叹口气道:“一言难尽。昨夜真和遇鬼无异,容我慢慢告禀。只是怎会如此凑巧,先不先后不后,碰见你个救星,无论如何想不到的。”衣云道:“我远远望见你,光头秃秃,还道是个和尚,不知你几时落发的啊?请你先讲一遍落发史。”当下玉吾把安乐村叉麻雀,秦炳刚强剪辫一番事,原原本本讲给衣云听,听得衣云狂笑默叹,说道:“只两个月没见面,谁想你和璧如等,已演出如许连台好戏,可惜我没有来观光,并且失贺老哥祝发大典。”玉吾道:“你莫取笑,我还有一件奇事哩。今天在理不得不奉告,只是声明在先,第一守秘密,第二莫取笑。这件事,关系名誉,非至友不谈,尤璧如专喜调侃得人置身无地,请你别给他晓得。”衣云道:“算数,只有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可是还有别人知道吗?”玉吾道:“当然还有两个人知,只是现在那个人,因为奈何我不得,大概不会张扬出来了。今天我这副样子,也不能回家,索性到你澄泾,洗刷洗刷衣服,再回去罢。”衣云道:“很好,请你讲吧。”玉吾道:“自从辫子光复之后,我简直足不出户,有一个多月,便是绮云、璧如也很少见面。过得年尾,岁首岁天,你也晓得我癖性,喜欢赌赌钱,在家再摈不住。昨午便溜到南溟庄赌钱,不想又闹出乱子来了。”衣云发问道:“照你说,总是赌钱打架,为的是财。”玉吾道:“不是为财。”衣云道:“咦,难道还雨夹雪吗?你快讲下,趣味来了。”玉吾道:“说也可笑,我昨午在朋友人家推牌九,直推到太阳落山,赢得二三十元,正兴匆匆跑过市稍头那座城隍庙前,想起去年城隍神张太爷纳妾的趣事,一时好奇心发,走进庙中观光观光。谁知新娘的偶像倒没瞧仔细,蓦然碰见个冤孽来。你道此人是谁?说起你也有一面之缘。”衣云道:“听你说的那人,一定是阴性,阴性除双慧以外,我可猜不出,你说罢。”玉吾道:“你总也猜不到,便是和你在摆渡口,叫他调水碗的那个姑娘,或者还记得起。”衣云想了想道:“哦,不是那个哭得娇娇嫡嫡,叫璧如亲丈夫的吗?”玉吾点头。衣云道:“你怎会无端邂逅这个女子,那一定有段风流趣史好讲。”玉吾接着道:“我见她独自在庙里闲逛,一时想不起,呆了呆,她却记忆很强,问我还有几位朋友同来吗”我道一个人。她便全副精神和我周旋,我几次三番脱身不得,两人并倚在庭心内一棵大银杏树下讲话,可是当着人讲话,和两人对话,大不相同,凭你规规矩矩发端,话到末节,不免谑浪笑傲,璧如一句话,我说得词严义正,到她嘴里,总说得珠香玉笑。我说得蓬山万重,她总说天颜咫尺。并且她说起话来,不但用两片樱唇,连两条眉,一双目,两只手,统会使出一副表情作用来,正合着‘有声有色’一句成语。她说到羞涩之处,更能运用两爿颊皮,一阵红一阵白,像秋天的阳光,阴晴不定。”衣云听得拍手道:“好戏啊,唱做并妙,神情活现,可惜我没眼福。”玉吾道:“你别缠,让我说下。她道两个哥子到城里批药草去,不回来了,船停泊在庙后,一人守着,很觉害怕。我听她话中有话,神情不对,便想抽身。可是她得了这个机会,怎肯当面错过。站在要道,拦住去路,我四面瞧瞧香伙,人迹杳如,心中未免吃惊。她却提出一个要求来,留我到船中喝一杯茶,算领她东道主人一点盛情。我怕闲人瞧见,很不雅观,摈着不依,她又和我讲下许多软语温言。她道:自从去年渡口见了你,和另一小圆面孔的少年以后,每夜的睡觉,简实打了个倒七折。我听她说起小圆面孔的少年,心想一定指足下,不免笑她眼光不差。”衣云惊道:“甚么话!我瞧戏也没眼福,谁要你像傀儡般牵入我幕中去,我委实没有配角的资格。”玉吾道:“她心中想你,干我甚事?你该怨娘老子制造工夫太地道的不是。”衣云道:“也许你造谣,你且讲下,我待你讲完后,一总批评罢。”玉吾道:“那倒不讲了,你诬我造谣,更预备总批评,我省你批评罢。”衣云道:“不批评便是,你快讲,不讲我这艘船宣告独立,请你自便。”玉吾一笑道:“他见吾冷冷的对她,却责备我起来,说你既是个规规矩矩的王孙公子,怎么去年在渡口初见一面,便叠连对我做了个双料迷眼,外加微微一笑,好似一碗面添上个浇头,这倒要请问你,甚么意思?我对于她这句问话,简实找不出个圆满答案。她又道:当时我心中热辣辣地,很难受领你的盛情,你们又是人多,不便和你讲句真心话。坐了坐,只好挨着步向西跑,你在摆渡船中,我还在田岸上踮起了脚尖,伸长了脖子送你。你好似对我挤挤眼,扬扬手,叫我去的意思,你怎么今天换了一副神气,像煞有介事起来呢?我又不是老虎,放心点不吃你的呀!我留你喝碗茶,也为天缘凑巧,尽我一片爱你的私情,总算你有条心尝过我亲手煮的东西了,让我也好瘪了这条肺管。当下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,险些要快哭出来,不觉动了恻隐之心,一转念便跟她到船上。那艘船虽不甚大,舱里还收拾得整洁,外舱摊两个铺盖,她说哥子睡的。好的香闺在靠船艄一间小房间,一张高铺,两张椅子,一只桌子。她按我坐下,点盏油灯,扯上窗衣。我在灯光下望她两片小腮,红得像石榴花一样,我实告她道:有茶倒一杯,我喝下便走,回家有三四里之遥,天黑了怎能赶路?你道她的茶在哪里?还在南溟河中咧。我怎待得及他煮起来,笑道:算了罢,你留我登你宝舟,进你香房,坐一坐,已十分承情的了。说着要跑,她拉住我手,怎肯放我,索性茶也不煮,懒洋洋地坐到我怀里。我发急起来,叫她煮茶。她口中答应着,两条腿瘫软似的再也挣扎不起。我没法想,拧她的大腿,她尽我拧,一些不觉痛。我呵她的腋丫,她尽我呵,一些不觉痒。心想今晚这块石头,总难放下,伸手扯开窗衣瞧瞧,天已黑不辨人影。当下实告她道:今晚家里有事,不便勾留,我们约个日子,再来相会罢。她道检日不如撞日好,今天如此凑巧,还有甚么话说。你瞧天色已黑暗,我怎放心得下,让你独自回去,你安安逸逸住在这里,明天一早,我送你到府。那时我心想,事到其间,再也没法,索性和她打诨道:不对啊,你有亲丈夫哩,那天我亲听你娇娇滴滴叫的,今晚怎好陪你睡觉呢?他噗哧一笑道:我们吃下这行饭,也叫没法呀。那天这个小大块头,两只眼睛,放出凶光来,我见了他吓也吓煞快,谁愿他当亲丈夫!那句亲丈夫的话,简实叫的是钱,瞧钱面上不免叫一声,叫得清脆婉转一些,好让他伸进袋里的那只贵手,多摸出几个钱来,摸得格外爽快一些。换句话说,我心里真爱他,真愿他当亲丈夫的,却在心坎里叫他,凭他坐在旁边,也听不出我心坎里甜甜蜜蜜的话。你想我要把心坎里的话,用个法子,说得他心坎里也觉得,何等烦难啊!她说到这里,对吾回眸一笑。那时候我也难免有些不自持了。我又问她道:你叫人亲丈夫既是假的,只不懂你的泪珠儿,从那里吊出来,有如许之多?并且有怎样魔力,怎能够呼风唤雨般,呼唤得灵,那真不容易啊。她道:别人也有用生姜末擦在眼角,硬弄出来的,但是我却用不着做假,我一颗心,小虽小,好似通着汪洋大海,满贮千万顷的眼泪,永生世也用他不完。只要闭目一想,鼻子里酸溜溜便好似拔去了心窃上个塞子,眼泪一股足气直涌上来。一顶生意,用十滴八滴,只有嫌多。我道:照你说他人是人工的假泪,你倒是天然的真泪,瞧你不出,是个伤心人,那么请你讲一番哀史我听听罢。她摇摇头道:哀史那是我想也不敢想,莫说经意讲。讲完我的哀史,这艘船里的眼泪,怕要同南溟河一样平,船也要沉掉咧。我道:你胡说,既不肯讲,只要你当场试验,不旋人工,流出几滴天然眼泪来,我便信你的话。她道:“呸,你要我哭则甚?随便那天都肯试验,独有今天不愿试验。随便那天试验总灵,独有今天不灵。说着格格格笑将起来。我道:你不试验也罢,索性笑起来了。她道:笑得长久,也会出眼泪的,难道你不算他天然的吗?我道:不算不算,这是伤心反面开心的眼泪。一个人不论男女,只要心一开,不但两只眼里会得出泪,便是一只眼里也会出泪,一个鼻子也会出泪。这样的眼泪好算数吗?她瞅了我一眼道:你真不是个好人,给我看穿了,可是有句俗语叫做‘板板六十四,碰碰……”我忙接嘴道:你说我‘碰碰……’我今晚难难你‘偏不……’她又瞅了一眼道:你别胡缠,我好好和你讲眼泪你把冬瓜缠到茄棵里去。我道:你讲你讲,不再缠你。她叹口气道:唉!我不必思前想后,只要现身说法。你想我飘飘零零,孤孤凄凄一个女子,每天冲风冒雪,东奔西逛,三餐茶饭,不知在谁人袋里,要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换来,再一想,穿的喝的用的,无非自己的眼泪鼻涕,你想怎不伤悲!……我道:照你说,幸亏没喝你茶,否则要心出来。她又道:有时还碰到个油嘴少年,拼命寻人开心。她嘻嘻哈哈笑得起劲,我心中越想越难过,抽抽咽咽哭得起劲,他等我哭罢一场,还不算数,要逼我笑一笑才肯给钱。可怜我这一笑,比哭难到十万倍。只因钱在他手里,你不笑一笑,便白哭一场,免不得装腔做势干笑一声,接过钱,含着两包眼泪便走。这两包眼泪,又是白白挥掉的啊!我听她说到这里,眼腔子里真要滚出泪珠来,忙道:算了算了,试验真灵,我也给你试验出来,哎哟亲妻呀!好妻呀!奈为啥又要哭哉啊?她噗哧一笑,我拉了她的手道:先要问你这一笑干笑呢湿笑,此刻我没有逼你笑,别害你白糟蹋两包眼泪,你的泪便是钱,靠着过活的。我不揩你油,只是你不该监着和尚骂贼秃,那天取笑你,我也在其内啊。她道:喔唷,你是我知心的人呀,你还要动气吗?我说的句句是戏房里的话,不是知心着意的人,谁肯对他讲。我晓和你不动气才说的啊。我只好一笑,当下问她的身世,她只管缠开,结果她道:“我们俩今晚在这里逍遥快乐,明天你东我西,飞鸟各投林,碰巧路上遇见,也不过点点头,和陌生人没有甚么两样。你也不必寻根究蒂来问我踪迹,我可不便告你详细的。我听她说得如怨如慕,又调笑她道:那么你一天生意做下,眼睛也哭得酸了,辰光不早,劝你休息休息,快点‘大眼开小眼闭’吧。她道:什么话?我道:是句老话呀。她笑着来拧我嘴,我道:莫吵,和你再腻谈一阵睡罢。”衣云插嘴道:“不行不行,你不能把腻谈一阵四字代表一切的啊。”玉吾道:“你体会那个腻字,便可想而知,明人不必细说。”衣云道:“不知你怎样腻法?非要你尽情宣布,腻一腻不成。”玉吾道:“我有什么关子卖,身历其境,便是柳下惠的哥子柳上惠,也难坐怀不乱,不免干下一件不该干的事情。”衣云道:“我代你说了罢,你替她大调水碗,她给你大捉牙虫,那只牙还是海和尚给人瞧过的,佛牙之牙,也好说海和尚传给你玉和尚的衣钵。”玉吾道:“你莫取笑吧,谁知好梦方圆,虎狼已至。天才亮,那活动阳台,大活动起来。我瞧瞧姑娘,香梦迷离。船头上觉得有人撑船,扯开水窗望望,已撑到那边南溟庄口,沿塘岸,那时心想吵起来,在河里有性命之虑,索性假寐待变。停会见已撑到那边一座观音庵岸傍,我心想还没出塘,见他慢慢把艘船傍在岸头,正要停泊起来,那时我私计再不脱身,祸在眉睫,也管不得身穿件单布衫,赤着脚,光着头,趁他傍岸泊船的当儿,只把扇水窗一飞脚,跌在河中,又把下面一块木板踢去,钻出身子,跳到岸上。那人在船头一眼瞧见,正想跳上岸追我,不料那时船还未歇定,缆还未拴牢,我趁势跳上岸时,那船不觉荡了出去,离岸五尺光景,摇摇不定,那人却跳不上岸。我心想那庵里的香伙,很相熟的,忙去踢开庵后一扇小门,奔进去,那人已跟了进来。我此时只有狂呼救命,香伙从板门上跳起身来,见那人正想动手打我,给他一把颈皮,掀翻地上,提起一脚踏住那人的胸脯,方问端倪。我知那香伙是个粗人,不要弄出性命交关的事,当下含糊对他说道:‘我在他船上赌钱,他输了发急。’一面说,一面觉得自身衣服没穿,这句话怕说来不相信,便想趁此机会,赶到船上夺取衣服,谁知踏出庵门,那袍子鞋袜等都堆在门口,望望那船,已不知去向。我披上袍子,着好鞋袜,重复走进庵里,那人已在摄手摄脚的讲给香伙听,大致说我调戏他妹子。谁知那香伙从前在我家佣过工的,非但不去听他,飞上两记耳括子,把他一推,他还不肯干休,走上向我一把胸脯,香伙又赶来打他,他自知不是对手,出脚便逃,香伙也不去追赶,对我道:‘这人是街上的施药郎中,他们江湖上人,不好惹的,少爷你下次随便在什么地方,总要十分当心他,不要冤家狭路相逢,吃他眼前亏。’我这时当香伙像侠客一般,摸摸身畔一个皮夹,依然在内,一叠钞票,五十多元,原封未动,便是袋里几块零碎银元,角子铜板,一枚没少。只有一个纹银嵌黑线的名字戒子,放在皮夹里的,却不见了,这东西值不到一块钱,其余身上东西,少一顶帽子,少两条吊袜带,以外一些不少。袍子等给他放在泥地上,因此沾了不少泥浆。襟上一条便是给他拉破的。当下我检出一张五元钞票给香伙,香伙哪里敢受,我收下,把两块零碎银洋,一把铜板角子给他,他才受了。我惊定坐下一会,瞧瞧天色大明,站在塘岸上喊摆渡,正在盘算走回家去,很难措辞,谁知这要凑巧,碰见你老友的船。”衣云听得,也觉心惊胆战,摇头道:“老哥,你这件事真不该干,好险啊!莫说你身当其境,便是我听听,也替你捏一把汗,你可知有性命出入么?你以后真要步步留心咧。”玉吾道:“我本来谁愿意干这件事,也是适逢其会,给她缠扰不休,一时难以摆脱,只好将就下去。”衣云道:“你别打谎,女子总不能强奸男子的。照你说,好像她来引诱你个黄花贵男不成?我总不相信。”玉吾道:“那只有她知我知,说给别人听,谁也不相信。”衣云道:“说不定她们做就圈套,来给你钻,你却睡在鼓里,还当她一片真情。”玉吾在身畔掏出个皮夹来,把钞票重复数数,对衣云笑道:“我当初也疑到这路道,只是那姑娘还我衣服不算数,更不动我分文钱钞,那真百思不解。”衣云道:“也许姐儿爱了俏,不爱钞,特别优待你,贪你下回主顾。只是我劝你总不要堕入玄中,她不拿你钞,怕是嫌少,准备重重的敲你一下竹杠啊。”玉吾点头称是。当下两人直讲到澄泾。玉吾道:“此刻我到外祖母家,这副神气,也觉不雅,索性到你书房里洗刷洗刷再去。”正说着,阿福道:“船已到埠,少爷登岸罢。”衣云引玉吾走上岸,忽地侧门里一片狂喧,把玉吾吓得倒退不迭。正是:

才把痴情收拾起,又惊冷眼逐人来。

不知一片狂喧为的甚么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